12. 焦茶水(第3/8頁)

他揚起那織著暗藍雲紋的衣袖,緩緩閉目慢慢松下一口氣,裊裊的茶煙在他面前似有若無,我才發現,他的指骨修長,手掌光潤,木勺是一種深沉而暗地的深赭,他正襟危坐,手腕轉動,口中娓娓道來:“茶兮余香,霜露之茗,不奢求涼台靜室,也不必面對明窗曲江,茶人獨處,亦恍有竹月隨行,打坐行吟,輕兮醍醐……”

他說的是什麽,我其實並不很明了,但他語調委婉,聲音輕得像風,仿佛能拂去塵土。

小勺先在茶碗水面蜻蜓點水一般觸動幾絲漣漪,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但見他腕轉輕柔,幾下勾畫,那湯紋水脈便顯出物象來,男子繼續說道:“太極渾圓,兩極四象,森羅萬千……”隨著他的話,那水面躍起一顆水珠,竟是一條小小魚兒的形狀——

“啊!”周圍諸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冬去春來,魚燕往返,”那魚兒才落入水裏,隨著他的話音:“新雨歇,畫樓頭上燕歸遲。”水面一只剪尾燕子,滴溜一飛轉,但波紋一散又不見了。

“到這三月初三,上巳春草花枝爭爛漫。”黑茶碗中,長勺之下,一瞬之間畫出蘭花櫻草,男子淡淡笑道:“看那遊春行中,桃花人影春衫薄。”

水面一時顯出桃花一時又化作模糊女子的側面,搖曳了幾下,便又消失得只剩幾圈漣漪。

“蘇軾曾有一賦《月兔茶》雲:環非環,玦非玦,中有迷離月兔兒。”水紋中立即現出一只兔子,茶碗又是圓形的,真的就像月影裏蹲著一只小兔,我忍不住拍起手:“真的有只小兔子!”

男子聽見我叫,回頭來對我一笑,手下卻駕輕就熟:“小妹妹,我覺得這只月裏兔子不如你來得開心快活,所以,應是:伐桂不如種桑麻。”

水面最後變出一豎豎的小樹枝幹,他甩勺點出水滴落回水面,就像雨滴打在樹梢葉上,長柄木勺在他手中一轉,復收入袖籠,看樣子這戲法也就玩完了。

男子注視著茶碗之內,我這次發現,他方才雖然那樣攪動茶水,但桌面卻一滴未漏。

“哎!和公子不愧為點茶的高手,神乎其技啊!”王員外終於發出一聲感嘆。說完他又望了一眼王葵安,王葵安臉上在驚訝之余,帶著一點呆滯神色。

“怎麽?像你這種毫無根器之人,得見和凝皖公子一面,也是造化了!”王員外恨得又罵了一句。

王葵安卻不忿道:“有句話不是說熟能生巧嗎?我若拜和公子為師,也必定會勤學苦練的。”

王員外似乎更加生氣:“和公子收你為徒?你這是痰迷心竅了,你娘生你之時難產而撒手而去,哼!早知道便不要你這孽畜!”

雖然王員外一直在叱罵王葵安,但我看那和公子卻絲毫不在意,慢慢端起面前那杯茶,遞到王葵安面前:“王公子請。”

王葵安一怔,連忙接過去:“謝、謝謝和公子。”

桃三娘忽然走到我身邊:“月兒,隨我到廚房來一下。”

“是。”我趕緊跟了她去。

到了後院,灶台上還有一碟芝麻餅,桃三娘讓我吃,並且壓低聲告訴我說:“看完戲法就好走開了,這王員外家接下來恐怕要出壞事的。”

“嗯?出什麽壞事?”我腦子裏還想著茶碗中那只兔子。

“剛才那王家少爺說他看見佛龕前面供桌上,有香灰堆起三座墳包,還有尾巴分叉的蛇,這可都是大兇的惡兆。”桃三娘把手放到嘴邊這麽跟我說。

“啊?那位會變戲法的和公子呢?王員外是想請他來給王少爺當師傅的吧?”我有點急了,“他不會出事吧?”

“這事我怎麽知道。”桃三娘一笑,我曉得這種事情她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

後來王員外他們吃完飯又喝完了茶,便結帳走了,並將那位姓和的男子畢恭畢敬請回了家去。後來我又聽旁人說,那姓和的人是家住杭州的一位世家子弟,舉子身份,但不願做官,乃是稟賦才華高山流水的人物,當地一風流才子,兼之對茶道又是研究頗深的,這王員外許是想讓兒子能真正開始學著繼承家業,不會算賬管錢也就罷了,但起碼把他作風處事能調教下也好,恰恰不知怎麽與這姓和的攀上交情,便千方百計請了他來,讓王大少爺跟著他身邊熏染幾日,也有助益不定。

旁人說到此,又唏噓不已,終是可憐父母心腸了,他原配妻子又早殤,雖娶了幾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卻再沒動過念頭,每每對他這孽子,也是既愛又痛恨的……

此後,每相隔一天兩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帶著王葵安到歡香館來吃飯,亦師亦友的模樣,時常拿出好幾種不同的新舊茶葉來烹調嘗試。王葵安雖然玩世不恭的秉性難改,但卻很聽從和公子的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