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西月復東(第4/5頁)

  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閑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日托詞感了風邪不來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著了,不慎壓碎了他懷裏那蒼隼蛋。

  海市跪於主帥湯乾自身後,側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了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只右膝點地,左手接左臏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擡起手指,在膝上篤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並不如何媚人,只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裏,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並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禦駕與宮人,興致勃勃專揀小路向內宮行去,過了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著怎麽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濯纓。

  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要回霽風館,只有掉頭折回去。”

  “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眯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內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墻內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欲燒人。趁清早涼爽,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於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撚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嘆了一聲。

  “姑娘有什麽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擡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著海市。

  海市一時語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胸挽發,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麽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後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

  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正當是時,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凈塵土遞回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人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只盯著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敏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那麽,最後一絞就是淺玉色了。多謝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只是悶頭走路,偶爾擡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欲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

  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

  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

  帝修年間,塗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迎風便要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叠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後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鹹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