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西月復東(第3/5頁)

  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才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內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迎著館內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了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撒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裏靜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消滅了。

  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欲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平日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懾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得,自烏黑皎白裏直透出鋼藍色來吧?

  “義父……”海市輕聲喚道。

  方諸的眼裏,一道神光暗了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於別處都猶為寬宥於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樣,惟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並不溷濁,只是目光總隔膜了什麽,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只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了。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

  “你到底是長大了。”他太息著,低聲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

  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了疑雲,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

  “心裏若是有了什麽人,便找個空隙銷了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他微笑地說。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天然清艷的面孔神色逐漸哀戚,他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他卻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

  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唇畔卻含了一絲淒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了,像是被一句話生生哽在喉間。

  “你睡罷,我回禦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脾氣了。”他丟下話來,便灑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

  兩痕淚,如溶溶月華直墜下來,在青綠鮫綃的衣裾上勾留不住,於滿地霜華上濺落兩點,眼見得又淺了,幹了。海市直勾勾地望著地上。月影清輝,平服得恍如一匹無瑕的銀紗緞。

  次日,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射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熟藤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謝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了話。

  “慢著,擡起頭來。”本是得天獨厚不輸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

  海市猶疑著仰起了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遠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日影裏,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而已。

  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裏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決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布天下,禦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閑話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面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於帝座邊的陰影內,仰頭望去,只有一團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須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裏,亦能將他分辨出來。

  “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邊唇角,聲音低如耳語,仿佛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於側的內侍也就不曾聽見似地恭謹低著頭,青色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

  靜寂的正殿內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色地向聲音響處瞟去。昶王滿面晦氣地自懷裏撈出一團濕糟黏膩的黃白絲綿,托在手裏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流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了,另送上濕手巾來,百官看在眼裏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鬥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操演起來,比城內教坊還要熱鬧三分。近來傳聞昶王得了個馴養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了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日常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了,傳為京畿一樁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