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選帝賽 第三十一章 拉婭

我很難入睡,睡著了也不踏實,總是被院長的威脅折磨。毀容這種小事,我有的是時間。我在黎明前醒來,噩夢的碎片依然沒有散去:我夢到自己的臉被劃花,刻了字;我哥哥吊在絞刑架上,淺色頭發在風中飛舞。

想點兒別的吧。我閉上眼睛,看到奇南,想起他請我跳舞的樣子,那麽羞澀,完全不像平時的他。他帶我旋轉時眼裏的熱切——我當時覺得這應該能說明些什麽。可他又突然離開了。他沒有碰到什麽危險吧?有沒有逃過那次突襲?他聽到維圖裏烏斯的警告了嗎?

維圖裏烏斯。我像是又聽到了他爽朗的笑,還有他身上強烈的體味,我不得不把這些感受驅離,面對現實。他是個假面人,他是我們的死敵。

可他為什麽要幫我?他這樣做可能會被監禁——要是黑甲禁衛和他們的清洗傳言屬實,後果可能會更嚴重。我不敢相信他做那一切都是為了我。那麽,這是惡作劇?是武夫們玩的什麽古怪把戲,我不了解的那種?

別為這種事浪費時間,拉婭。代林的聲音在我腦子裏輕輕說,快把我救出去。

廚房裏有走來走去的聲音,是廚娘在做早飯。如果老的這位已經起床,伊茲也很快就會出現。我迅速穿好衣服,想在廚娘安排我們每天的雜役之前找到她。伊茲搞不好知道進入學院的秘密通道。

但實際上,伊茲早就替廚娘跑腿去了。

“她到中午才能回來。”廚娘對我說,“可她的事本來就不用你管。”那老女人指著桌上的一張黑色對折的紙說,“院長說了,你一早就要把那個給特魯曼送去,回來再做別的事。”

我到達特魯曼的店,吃驚地發現門開著,熔爐烈火熊熊。鐵匠汗流滿面,布滿焦痕的圍裙也被汗水浸濕,他正揮舞大錘敲打一大塊金屬。在他身邊站著一名部落女孩,穿了件極薄的玫瑰色長袍,衣服邊緣鑲嵌了很多片小圓鏡子。大錘敲打的聲音很響,我聽不清那女孩在嘟囔什麽。特魯曼點頭對我打個招呼,但還是繼續跟那女孩聊。

我看著他們談話,這才發現她比我最早想象得要更年長一點兒,也許有二十五歲左右的年紀。她的頭發,多數像黑絲一樣,還夾雜著一些火紅顏色,都被梳成復雜的細辮子,我對她那張可愛的面龐多少有些印象。然後我就想起來——她就是仲夏節之夜跟維圖裏烏斯共舞過的女孩。

她握了下特魯曼的手,給了他一口袋錢幣,然後從鐵匠鋪後門走了,臨了還警覺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在我的奴隸手環那裏停了片刻,我避開她的視線。

“她名叫阿菲亞·阿拉-努爾。”那女人走後,斯皮羅·特魯曼對我說,“她是部落民中間唯一的女性酋長,也是你能見到的最危險的女人之一,聰明才智也是出類拔萃。她的部落常給學者反抗軍的海國分部運送武器。”

“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這家夥什麽毛病?這種事知道太多會沒命的。

斯皮羅聳聳肩:“她買走的大多數武器,都是你哥哥的作品。我以為你會想知道它們的下落。”

“不,我才不想知道。”這家夥怎麽總是不開竅。“我完全不想牽扯進……你們在做的隨便什麽事。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恢復原狀,也就是你收我哥為學徒之前的狀態,帝國為此逮捕他之前的狀態。”

“你還不如指望那傷疤徹底消失。”特魯曼向我胸前點頭示意。這時我的鬥篷敞開著,露出了院長刻的“K”,我趕緊把衣服裹緊。

“這世界永遠不會變成原來的樣子。”他用一把火鉗把那塊正在敲打的金屬塊翻轉過來繼續敲打。“要是帝國方面明天釋放了代林,他會馬上回到這裏,繼續鍛造武器。他的命運就是要挺身而出,幫助他的人民推翻壓迫者。而我的命運,就是幫助他做到這件事。”

特魯曼這家夥總把我當成說話不經過大腦的人,這讓我很生氣:“那麽,在幫敵人鎮壓我們那麽多年之後,你現在又成了學者族的救世主?”

“我每天都活在對自己罪孽的愧疚裏。”他扔下那火鉗,轉向我,“我承受著那份自責。但自責有兩種,小丫頭:一種會讓你消沉,變成無用之人;另一種則會成為激發你內心鬥志的動力。為帝國鍛造完最後一件武器的那天,我就在心裏劃定了一條界線。我永遠不會再為武夫鍛造一把刀劍,我再也不會讓自己的雙手沾上學者的鮮血。我絕不會違背這條原則,哪怕為此賠上性命。”

他緊握鐵錘,就像那是一件武器,他棱角分明的臉被努力克制的激情照亮。那麽,這就是代林同意做他學徒的原因了。這男人的暴烈個性,跟我媽媽有些相像;但他那份自制,其實又有些我爸爸的感覺。他的熱情是真誠的,很有感染力,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就很願意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