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突襲 第八章 埃利亞斯

安古僧的“眼白”,是魔鬼一樣的血紅色,與他烏黑的瞳孔對比鮮明。他的皮膚松松垮垮地搭在頭骨上,像是刑床上半死不活的軀體。除了眼睛,他渾身沒有什麽有色彩的地方,色調單一得就像塞拉墓城裏的透明蜘蛛。

“緊張了,埃利亞斯?”安古僧把我的匕首從他自己喉嚨前推開,“為什麽?你不用怕我。我只是個藏身洞穴之中的騙子,整天觀察綿羊內臟的家夥而已。不是嗎?”

地獄啊,硫火啊,這下完蛋了。他怎麽會知道我在想什麽?他還知道些什麽?他又是如何出現在這裏的?

“那只是個玩笑。”我連忙說,“只是個很蠢很蠢的玩笑——”

“你打算叛逃。那也是玩笑嗎?”

我喉頭發緊。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想知道他怎麽會知道這麽多?誰泄露了秘密?我得殺了他們——

“我們做過的錯事,就像不散的冤魂,早晚都會反噬自身。”安古僧說,“你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代價……”我一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他要為我計劃中的行為懲罰我。夜間的空氣突然變得冰冷,我想起了考夫監獄逼仄的牢房和其中的惡臭味,帝國一貫喜歡把反叛者送進這座監獄,交給他們最嚴苛的審判官對付。我想起了院長手裏的鞭子,沾上巴裏烏斯血液的庭院石板地面。我感覺體內腎上腺素激增,多年的訓練開始發揮作用,催我馬上攻擊安古僧,為自己除掉這一威脅,但常識又壓倒了本能。安古僧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過於神聖,我根本無法設想殺死其中一員。不過,在他們面前卑躬屈膝,倒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

“我明白了,”我說,“我願謙卑地接受您認為適當的任何懲戒——”

“我不是來懲罰你的。不管你怎樣做,你未來的命運本身,就已經是足夠嚴厲的懲罰。跟我說說,埃利亞斯。你為什麽來到這兒?你為什麽出現在了黑崖學院?”

“為了遵行吾皇昭命。”這些話我說過太多遍,簡直比自己的名字還熟練,“為清除疆土內外一切威脅,捍衛帝國安寧。”

安古僧的視線轉向布滿菱形圖案的鐘樓。磚墻上刻著的那些詞句如此熟悉,以至於我極少留意到它們的存在。

從歷經戰火考驗的少年中,預言裏的人物將崛起——他將是至尊的君王、敵人的災星、最強大軍隊的統帥者。帝國終將一統。

“那預言,埃利亞斯。”這名安古僧說,“安古僧預見中的未來。這是我們興建這座學校的原因,也是你出現在這裏的緣由。你知道那故事嗎?”

第一年做童兵的時候,黑崖學院起源的傳說就已經耳熟能詳。五百年前,武夫族的勇士泰烏斯統一了當時分崩離析的武夫諸部,從北方揮軍南下,摧毀了學者帝國,占領了整片大陸的大部分領土。他自稱皇帝,開啟了自己的王朝。他生前被稱為假面王,因為他臉上總戴著一副詭異的銀色面具,讓敵人見之喪膽。

當時只有十一名成員的安古僧們卻預見到:泰烏斯的血脈終將斷絕。到那時,安古僧將選定一位新皇,為此將舉行一系列體力和腦力考驗,那被稱為選帝賽。由於顯而易見的原因,泰烏斯並不喜歡這個預言,但安古僧們一定是手握羊腸威脅過他,不聽話就把他勒死。所以,在黑崖學院建立並開始授徒期間,皇帝從未幹涉過。

於是我們來到了五百年後,戴著泰烏斯一世的同款面具,等著那老混蛋的後代絕種。這樣呢,我們中的某人就可以成為新鮮出爐的皇帝大人了。

想到這些,我根本激動不起來,多少代的假面人受訓、服役,又死光光,選帝賽的事卻連影兒都沒見過。黑崖學院設立的初衷,或許的確是培養皇帝接班人,但現在,實際上只是帝國的死士學院而已。

“我知道那故事。”我回答了安古僧的問題。可是我一個字都不相信,那些不過是故作神秘的牛屎馬糞而已。

“恐怕這事並不神秘,也不是什麽牛屎馬糞。”安古僧不動聲色地說。

我突然覺得呼吸困難。我已經太久沒有感受到過恐懼,以至於需要一點兒時間,才能辨認出那種感覺是什麽:“你真的能讀懂人的意念。”

“你這是對高度復雜過程的極簡概括。不過,是的,我們能。”

那你就什麽都知道嘍。包括我的逃脫計劃,我的希望,我的仇恨,一切。沒有人在安古僧面前告發過我,是我自己暴露的。

“你的計劃本來挺好,埃利亞斯。”安古僧向我保證,“幾乎萬無一失。如果你還打算施行的話,我也不會阻止你。”

陷阱!我腦子裏幾乎是在尖叫。當我直視安古僧的眼睛,看到的卻全都是真誠。他到底在玩什麽遊戲?安古僧了解我的逃脫計劃,到底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