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豆

文 半明半寐

杭州城,暮春,雪白粉簇的瓊花開到被風一掃,便撲簌簌落下一地雪來。

其中有一朵,落到了蘇沫的腳面上。

夏天就快到了,這是他最喜歡的季節,太陽灼熱,空氣蒸騰,他的關節會有三個月的舒展與輕松。

“阿阮,阿阮……”他把那朵殘花撿起,在指尖微微旋轉,一邊高聲喊著他的夥計。

阿阮應了一聲,腳步由遠及近,人到跟前,還沒說話,一股蜜餞的甜香就撲鼻而來。

“去把牌子翻了。”蘇沫坐在椅子上,指一指門口。

“哦。”阿阮又應了一聲,小步跑到門口,吐出嘴裏的杏核,把那塊死沉的木牌翻了個面。

牌子很破,風吹蟲蛀的,原先正面雕了個“香”字,這下翻了過來,卻還是個“香”字,只不過上頭隱約描了點兒金。

“金漆都快掉光啦。”門口阿阮勾頭,露出雪白的腦門和一雙杏眼,“等會兒我喊高大壯再來描一下。”

“你喊他來,他就會想方設法瞧你的胸。”

“瞧瞧又不會死。”阿阮吐了下舌頭,“反正他一個開棺材鋪的,有的是金漆。我先扶你進去,一會兒就去喊他來。”

蘇沫不置可否,只是掀開腿上蓋著的毛毯,扶著椅子把手站了起來,朝阿阮擺一擺手。

他並不殘廢,也不瘸,只是關節有些個毛病,一年裏面總有九個月會坐在椅子上,腿上蓋著條毯子,眯著眼睛像懶貓一樣曬太陽。

“水我已經燒好了,給你倒在木桶裏。”身後阿阮含著杏子說話,“那這樣,我就去喊高大壯啦。”

蘇沫沒回頭,又擺了擺手示意她隨便,步子緩慢,走進門後,“吱呀”一聲把門關上,閂上門後,又拿出把銅鎖,從裏面把門反鎖上了。

屋裏有一只大木桶,裏面水汽氤氳,蘇沫彎下腰,照舊慢條斯理地脫下衣服鞋襪,一一疊好,又把疊得更好的幹凈衣服拿出來,這才開始點香。

這炷香比較奇怪,點著了蠻久,卻完全沒有味道,連煙也是極淺極淡的,幾近透明。

然而蘇沫卻吸了口氣,深深一口,似乎在聞這味道,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踩進了木桶。

水溫合適,蘇沫緩緩蹲身,身體沒進水去,右腳尖勾起,很熟絡地就找到了木桶那個突起。

這是一個木塞,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拔下。

蘇沫咬牙,非常用力,第二次才把那塞子拔下,然後人就完全放松,在木桶裏坐實了。

屋子裏面很熱。

在無聲的輕煙繚繞下,水桶那個被打開的缺口裏面,無聲地湧出了許多不知名的小蟲。

緋紅色的小蟲,先在水面聚集,像一朵朵淩亂的花瓣,然後又急速散開,匯成一條條紅線,在水中爬滿了蘇沫的每一根骨骼。

因為有胸可以瞧,瘦得骨頭都快戳穿皮子的高大壯高老板拎著桶金漆,繡花一樣描那個只有幾畫的“香”字,足足描了有半個時辰。

“你老板又在泡澡啦?”實在描無可描,高大壯只好沒話找話來說,“有時候我還真想瞧瞧他這澡是怎麽泡的,怎麽這樣神奇,能把我們的病秧子蘇老板一下子泡利落了,整好幾個月都在房梁上飛。”

“那你瞧瞧去。”

“別,我這人最了不起的就是自知,你老板我惹不起。”

“膽小鬼。”阿阮皺一下鼻子,“我……”

話還沒說完,院門口就來了位姑娘,瓜子臉,水柳腰,頭上插著個步搖,墜著的南珠有龍眼那麽大。

有錢腰細的漂亮女人,阿阮看見就很生氣,伸個胳膊正想攔她,那姑娘卻旁若無人,拿著把金燦燦的劍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院門。

“喂!”阿阮跺腳,立刻跟過去,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攔在蘇沫門口,“我老板不在。”

“江湖上都說,姽香鋪只要翻出金字牌,就是開始做生意了。”那姑娘擡起頭,用下巴對著阿阮,“噌”一聲,從她的黃金鞘裏拔出把長劍來,“而且你說謊,這門從裏面反鎖,你老板就在裏面。”

說完她就舉起劍,插進門縫,往上斜斜一挑。

生銅長鎖應聲而落,花姑娘鑲金佩玉的花劍,居然削鐵如泥,輕輕一挑,就把銅鎖挑成了兩半。

門內光線昏暗,木桶裏泡著的蘇沫顯然很是意外,臉色煞白。

水中有血,不多,所以只是淺淺的紅色,在水汽掩護之下,並不十分明顯。

一向很和善的蘇老板臉色此刻非常不善,緩緩擡頭,看著那姑娘,道:“姑娘是誰,令尊難道沒有教過你敲門?”

“我叫趙青娥,是來買香的,我要這炷香讓我的三哥回心轉意,不再娶那個老女人,和我白頭到老。價錢你隨便開,我出得起!”

那姑娘道,還是仰著頭,用下巴對著人,只是提到“三哥”這兩個字時,話裏的氣勢明顯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