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第6/9頁)

隨著快速的舞動,晉康郡主渾身燥熱起來,汗水浸濕了她的羅衫,那溫濕的觸覺讓她的身體一陣陣悸動。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脫去這層桎梏,原來柘枝舞也不過是順從了舞者的心意。忽然那高亢的曲調戛然而止,靜息如鋪蓋天地的巨浪,將舞毯上的晉康郡主打入冥川。

她淒然一笑,他要輸了,所以掛出了免戰牌,祈求她放手,可是她已經停不下來。她就在這寂靜中翩翩起舞,她拉開胸前的錦帶,羅襦以春去梨花落的輕盈無聲委地。粉嫩的肌膚泛著點點汗珠,蒸騰著善本身上濃郁的檀香,讓幽冷莊嚴的佛殿充滿了紅塵的生氣。

她已經不需要音樂,一樣舞得投入而自然,驟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頂劈開她的靈台,原來舞蹈是可以脫離音樂而獨自存在的。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它不需要任何言語的解釋,是人對肉體之美最本能的追求,以及對欲望最原始的宣泄,與文字詩書毫無關系。

舞蹈是原始的欲望,而詩文、樂譜、歌詞、律法、宗教,乃至他手中的琵琶,包裹她的衣衫,都是經過修飾的文明。千萬年來,文明在鍥而不舍地壓制隱藏的欲望,它們相互糾纏、相互美化、相互滋養,她愛這艱險深重的文明,愛到誘發了赤裸的欲望。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悅他,想要博得他的關注與歡心,用這造物恩賜她的美好,來與養育他們的文明做殊死一搏。

帔帛、外襦、訶子一件件地褪下,舞跳完了,她以一株優曇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等著他決斷。她指潛淵而為期,弱水三千在他們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濤,她等待他一同躍下。

善本從蒲團上站起身來,他的臉上平靜如水,原先的那幾滴汗珠已悄然逝去。晉康郡主以一個舞者的敏銳,察覺到了他起身時的沉重,善本就在這一支舞的時間內老去了。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他追步了曹子建在洛水邊的怯懦,卻也完成了世尊在菩提樹下七日七夜的參悟、割裂與臣服。他最終戰勝了那欲望,完全地皈依於那片極端潔凈的文明。

他俯身彎腰撿起散落在晉康郡主身旁的衣衫,用憐憫眾生的溫存,將這質地精美的枷鎖,一件件重新罩回她身上。他幽涼的手指終於觸碰到她鮮嫩的肌膚,他身上彌漫的檀香,如一個夢魘將晉康郡主吞沒。她知道自己已經一敗塗地,她的青春就在這不曾開始的故事裏,揮霍得窮盡。

晉康郡主與張克禮在長安完婚。她捧著一把紈扇,木然地聽著他用幹澀的聲音念著《催妝詩》、《卻扇詩》。只有完全對詩不起敬意不求甚解的人,才會把詩念成那個樣子。她早就知道了,以至於她空洞的雙眼看見矮胖平庸的丈夫時,竟然沒有意料之外的失望與痛楚。

成婚之後的晉康郡主隨家翁夫君北還定州,翠華輦車從大明宮向春明門進發。她坐在車中,還是能夠想起一些事情。杜甫曾經作詩:“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文明如此深重地傷害了她,她卻就是舍棄不下,而她的夫君,連杜甫都不曾聽說過。

車行至興慶宮時,她忽然聽見宮樓上傳來一陣清冽淒楚的琵琶聲。他彈奏的是《渭城》,他明白“玉環”裏的期盼,玉環,欲還,千百年來的別離與不舍,就在一曲陽關中漸行漸遠漸無聲。他明白她的不舍,卻連一滴惜別的淚水都不肯給她,任由她被放逐到遙遠的胡地,在文明的嚴重荒蕪中幹涸至死。

五、胡旋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襄陽公主緩緩地合上貝葉裝的《楞嚴經》,她企圖得到平靜,卻總有一些詞句在撩撥那處傷口,重復那些思念,讓她的不甘與怨恨每每如火如荼地發作。

她成婚已經五載,大明宮裏的聖主幾經變遷,皇帝從祖父變成了父親,八個月後又迅速地成了她的長兄李純。她的封號也從晉康郡主變成了襄陽公主,食邑加了五倍,夫家對她的態度更加尊崇,索性把她當作一尊菩薩供了起來。本朝諺雲“娶婦得公主,無事取官府”,妻子該是溫柔的、實用的,不該是高高在上的。張克禮有一次在黑燈瞎火的帷幕內低聲嘟囔道:“怎麽像屍體一樣。”

她白日裏避免和他相見,他的粗鄙醜陋讓她無端惱火,眼耳鼻舌身意都成為怨恨的根源。於是漸漸這以身殉國式的同宿,也被兩人默契地荒疏了。她厭惡他的無知,他受不得她眼中的挑剔責難,兩個人都難受,反正於張克禮來說,定州就是張氏的王國,遍地都是女人等著他臨幸。

襄陽公主也回過一次長安,是在元和二年底,張茂昭入朝,她回去省親。她顧不得回宮拜見兄長,在驛館換了一身圓領襆頭的男裝,匆匆策馬奔向莊嚴寺,沙門已經認不出她來,只是告訴她善本法師在五日前離開了長安,去東都白馬寺遊學。五日,那應當是她歸家的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五年前的那場戰爭他贏得太辛苦了,為避免傷了自己也傷了她,索性躲開。她聽說那把玉環琵琶,他已經歸還內府,身外之物,於四大皆空的出家人來說無可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