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第5/9頁)

一時晉康郡主恐懼得只想拔腳而逃,她為什麽要來到佛堂?這裏是他智慧儒雅的發祥之處,她愛那智慧儒雅,可這智慧儒雅一條條清晰地寫著,他應當遠離她。她像是波旬派去侵擾釋迦牟尼成佛的魔女,她就是特利悉那、是羅蒂、是羅伽(魔王波旬派去引誘釋迦牟尼的三個魔女,分別代表愛欲、樂欲、貪欲),愛欲、樂欲、貪欲就在她承受了一年苦痛的身軀上,就在她懷中的玉環琵琶上,她把它們都帶來了,她孤身一人來挑釁這終極的智慧與束縛。

善本從幽暗的後殿匆匆轉進來,直覺讓她邁上一步,善本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合十行禮道:“檀越勝常。”

晉康郡主道:“我不是檀越。”委屈的淚水終於浮上來了,她思念了他一年,他卻不認得她。

善本垂首道:“入此門者,皆是檀越。”

他第一次離她這麽近,她聞見濃郁的檀香從他身上揮發出來,與佛殿上的檀香不同,這香氣隔絕了天地,讓她可以肆意妄為。如果他不曾看見她,那麽就從今日此刻開始看。

她輕聲喚他道:“在我眼中,這世上卻只有一個段郎君。”她刻意用了他的俗家姓氏,想讓他離她稍稍近一些。

善本終於擡頭道:“小僧法名善本。”晉康郡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善本的臉,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見過不少可稱俊美的皇族子弟,為什麽她會為這張臉如此動容?沒有任何相知相惜,就一廂情願地迷戀上這皮相。她出於本能地迷戀上了他被戒律經文沐浴而成的清雅與潔凈,這迷戀從一開始就注定她是自執矛盾,自相戕戮。

晉康郡主道:“你也有姓氏父母,為什麽要出家?”

善本淡淡地訴說,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我父是太常寺中協律郎,我五歲那年,亂兵入長安,父母罹兵災,莊嚴寺中的師尊是我父音樂之友,收留了我,三年前為我受持具足戒。”

原來如此!原來也是因為藩鎮之亂,也是因為涇師之變。如果沒有那場變亂,她還是尊貴的郡主,不必和親下嫁番將;他還是詩禮簪纓的士族子弟,以他的聰慧俊秀,也可以中進士選駙馬。晉康頭一次如此痛恨她衰弱的國家,這一連串的苦難讓他們以光怪陸離的身份相見,她的國家連她最後一點兒渴望都要褫奪。

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絕望讓晉康有些發抖,她用顫抖的手把琵琶遞出去,道:“我聽了你一年的琵琶了。這一年你每次進宮,我都在殿上聽你彈琵琶。”

善本遲疑地接過,他只怕自己再不接手,這少女就會撲跌下去。他嘆了口氣道:“康昆侖十年不近樂器,可忘其本態,郡主離開長安,用不了幾日,也會忘了小僧的琵琶。”

原來他知道她要遠嫁,原來他認得她。他的淡漠與他的關切在互相背叛,他的智慧還不足以隱藏那關切。晉康郡主的希望重新被點燃,她終於敢說明她的來意:“我一直想為你跳一曲《柘枝》,你為我彈一曲琵琶。”

善本低聲道:“無眼耳鼻舌身意,這琵琶、這沙彌、這舞曲,都是色空。由誰來彈,皆是一樣。”

他想逃開了,他在害怕。晉康郡主狡獪地一笑,她從未如此耳聰目明,將他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都收入眼中。她微笑道:“若你眼中一切皆空,就該無嗔無懼,彈這一曲,又有何妨?”她張開了陷阱,他跳不跳都是輸。

善本緩緩地在蒲團上坐下,玉環琵琶是宮中至寶,連《柘枝》這等歡愉之樂,由它彈來也音韻淒清,飄入雲外。

她就在滿殿神佛的注視下,緩緩地伸展開她的手臂。在她起舞的時候,凝在眸子裏的淚竟漸漸地幹了,她學習了那麽久的舞蹈,終於可以在他的面前展示。那編舞的人,必是將人心的喜怒哀樂揣摩到了極處。她的動作那麽自然地帶動了她的情緒,笑容浮現在她的臉上,她的身體、手臂、胸膛、雙腿,遊走的姿勢都是為了展現這具肉體的曼妙美好。她的眼波也傾斜綿軟起來,如春風拂動柳絲,就在善本的頭頂、面頰、身軀上一下下地撫摸撩撥。

她終於能夠忘記一切已成的規矩,由著自己的身體去炫耀、去發揮。神佛在這檀香樂曲中淡去,天地間只剩下一個女人真實的肉體。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含情脈脈,顧盼回旋。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原來無論高不可攀的洛水仙子,還是凡塵中卑賤的舞姬,舞蹈的全部含義都是相同的,都在於用身體最好的姿態去取悅挑逗觀者。這來源於肉體的原始欲望,讓生靈之間互相取悅愛慕,讓生命得以延續。

她看見善本扣住琵琶曲頸的手越來越用力,白皙修長的手指掙出嶙峋的骨節,琴弦繃得太緊,要斷掉了。他沒有擡頭,但是她知道他在看,這舞蹈中的暗示與寓意他全都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