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殺

文 米也

1937年8月,“八·一三”事變爆發;11月,上海淪陷。

一、倨傲的軍官

華麗沉重的大門“哐當”一聲被狠狠撞開,白俄樂隊的演奏被生生掐斷,水晶吊燈的光華似乎也一時停止了流轉。幾十個軍人整齊劃一、生硬沉悶的腳步聲讓原本熱鬧非凡的大廳變得一片死寂,奢靡慵懶的氣息穿過洞開的大門逃竄殆盡。

一名年輕的日本軍官負手站在大廳的醒目位置,神情倨傲。他身後的十幾名士兵亦是氣焰沖天。

天香閣是上海租界新興的娛樂會所,由羅氏集團與歐資合辦,規模宏大,品位高端。開張一個月便聲名大噪,會員薈萃了上海各界名流與諸方洋人特使。卻不知這個突兀的闖入者是何身份,行事如此乖張。

“原來是向野先生。”羅慶華由服務生引出,一身青色長衫,挺拔俊秀,氣度不凡,他對那名日本軍官拱了拱手,“閣下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聽了羅慶華的話,幾名華人頓時恍然,與身邊的外賓低聲交談起來。很快,在場的多數人都知道了這名軍官的身份。

向野英吉,近來風聞上海灘的日本駐滬某部大佐,手段狠辣,行事血腥,軍功累累。

“聽說,這裏有一枝海棠花,很美。”他的中文口音有些生硬,“我特地來觀賞。”

“原來是找郁棠的。”羅慶華笑道,“那倒不必如此興師動眾。海棠花嬌嫩,經受不起這等大場面,還請向野先生多多包涵。”

向野英吉倒也幹脆,揮揮手,示意手下士兵退至門外,自己在幾名服務生的引導下入座賓席。樂隊的演奏即刻換成了日本民樂,大廳裏的氣氛終於開始回溫。

“這次有些麻煩,得去叫郁棠下來。”羅慶華對一名服務生低聲吩咐道,“讓她好好打扮……”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纏綿悱惻的《紅豆詞》憑空多了幾分嫵媚,一名年輕女子從樓上扶梯款款走下來,一襲純黑的絲質魚尾裙緊裹著玲瓏曲線,襯得她膚色嫩白,步步生姿。她似乎剛沐浴不久,微鬈的長發還透著潮濕的水汽,隨意散落在裸露的肩上,精致的瓜子臉看上去未曾仔細上妝,唯有黑色的眼線,勾畫出夜上海的妖嬈。

她雖然略顯疲容,臉色也有些蒼白,但與周身打扮相襯,偏偏顯出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妖嬈美感,奪人心魄。所有人仿佛都失去了心跳與呼吸,目光齊刷刷地傾注在這個女人身上。這女子明明只一襲黑衣,卻壓得滿室華彩皆黯然失色。

“聽見樓下有些奇怪的響動,我來看看。這是怎麽了?”她的聲音不似唱歌時那般柔潤,帶了些曖昧的低啞。

“咳,郁棠,是向野先生特地來看你了。”

羅慶華輕咳幾聲,廳內其余人方才回過神來。向野英吉緩緩站起身,執杯遙敬道:“黑色的海棠花,很美,歌聲也很好聽。”

施郁棠勾了勾嘴角,輕笑道:“向野先生,幸會,您的中文說得很不錯。”

其余賓客的議論聲也漸漸響了起來,幾個洋人站起身,用蹩腳的中文說道:“主眷顧你!幸運兒,第一次來就見到了海棠花!我們,入會三個月了,還是第一次見到!”

向野英吉不免露出得意之色,當下高聲問道:“不知在下今日能否邀請海棠花共進晚餐?”

話音剛落,沒等施郁棠回答,賓席間已起了不小的騷動。這些權貴富商一向心高氣傲,剛才已盡量克制著對向野英吉傲慢做派的不滿,此時又哪能讓他搶了先,紛紛站起向施郁棠發聲邀請。場面一時有些混亂。

“還請大家先靜一靜。”羅慶華及時出聲道,“諸位都是體面的紳士,相信也都懂得憐香惜玉,別讓郁棠為難噢。”

“羅老板說得不錯,大家都是識貨的,天香閣的海棠花,當然不能僅靠幾句白話就被請了去。”一名華商應道,有意無意地朝向野英吉看了一眼,“今日算我做東,大家盡管吃喝,只求郁棠小姐能獻舞一曲。”

幾個狠角色爭相開出價碼,更有人當場便從懷中掏出金表、鉆戒來,命侍者呈上。向野英吉傲然一笑,利落地從胸前摘下一枚軍功勛章,大步走上前去,交至施郁棠手中。

廳內人頓時木呆,啞然一片。軍功勛章不比珠寶奢華,卻有一種冷森森的震懾力。向野英吉狂放至此,確實叫眾人吃驚。

施郁棠顯然也是始料未及。她怔了怔,隨即將勛章還給了向野英吉,道:“承蒙向野先生厚愛,郁棠不敢。”

“不知海棠花,肯不肯給這個面子?”向野英吉神情自若地接回勛章,追問道。

施郁棠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笑道:“向野先生腰上的煙鬥真是別致,我可喜歡得緊呢,怎會不答應?請稍等,郁棠一會兒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