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情(第4/8頁)

可一轉眼我們就長大了,一個開車翻下山崖,另一個為了證明她被謀殺而四處奔走。

一個人的生命何其渺小,消失便是消失,不在便是不在,猶如陽光下無聲無息蒸發的水珠,誰會記得一顆露水與另一顆露水形狀的不同?

我的心底忽然浮上一種渴望,像是為了讀取風吹過田野留下的費解密碼,我渴望傾聽的某個聲音在遠處響起,我轉頭,寫下一行字,拿給邵駒。

邵駒皺眉,不耐煩地瞥了一眼,搖頭斷然拒絕:“不行,時間不夠。”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發現眼淚就這麽直直流淌下來,我雙手合十請求邵駒同意我去車禍的出事地點看看。我從來沒去過,所有的事,有關她如何死去的細節,我都只是自行想象。

可在臨死的前一刻,她想過什麽?回溯一生的話,她會不會想起我們一同度過的童年?想起我們姐妹從未用語言交流,卻心意相通的少年?想起我們逐漸長大後,漸行漸遠的青年?

邵駒又一次拿我沒辦法,他厭煩地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卻加快車速,在分岔道上拐向我要去的地點。

我們很快就到了出事地點。邵駒小心地把車停在路邊,我推開車門,之前被撞毀的欄杆已經修復,山風疾棘,四下蒿草遍野,怪石嶙峋,乍眼望過去,仿佛地底潛伏著不知名的惡獸,須臾之間,便會撲起傷人。

我閉了閉眼,崖底有人在召喚我,我斷然地跨過欄杆往下走。

沒走幾步,邵駒從後面飛快地追上我,拽過我的手臂一拉,怒問:“你下去幹嗎?”

我聽見她在叫我,她在跟我說話,她低聲呢喃,我必須集中全部心力,才能聽見她那無法用語言傳遞的信息。

我努力掰開邵駒的手。邵駒愣住了,他呆了幾秒鐘,然後搶先跨行幾步趕到我前面,回頭惡聲惡氣地對我說:“跟著,照我的腳步走!聽見沒?不聽話摔死了活該!”

我跟著他往下走,有點兒難,可沒關系。接近底部是一片河灘,邵駒停了下來,回頭看我,目光罕見地有些憐憫。

我知道就是這裏了,石塊上有擦不去的黑色痕跡,據說當時車子先撞到這兒,然後停下來,很快就油箱漏油,發動機著火,繼而爆炸。

那時候她已經死了,我知道,她不會有求救無門的恐慌和痛苦,可我也知道,一聲巨響之後,她成為一具焦炭,幸虧她在醫院留下了牙醫記錄,否則人們不能斷定死者是不是她。

誰還記得曾經有個女人存在過、活動過,在這個我們共同呼吸生存的時空?誰還記得有個女人跟我們一樣會走會跳,她曾經笑靨如花,曾經動人心魄?

“那什麽,節哀順變啊。”邵駒忽然說。

我伸手一摸,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又流下了眼淚。我用手擦拭,卻怎麽也擦不幹,邵駒看不過去,咳嗽一聲,遞過來一條疊成四方形的手帕。

“拿著,幹凈的。”他不自然地說。

我點頭,接過去擦眼睛,然後久久地凝視那塊石頭。

他在我身邊有些生硬地說:“別太難過,啊,你過世的親人不願意看到你這樣的。”

我沒理會他,他繼續艱難地說:“我是說真的,就拿我自己說吧,我媽過世那會兒,我也是難過得睡不著,天天想著要是我不去當兵,老實守在她身邊就沒事了,越想越難受,越難受越覺得往後日子沒法過。你猜後來怎麽著?”

我轉頭看他,邵駒眼神悠遠,慢慢地說:“後來我整理遺物的時候才發現,我媽給我打了件毛背心。那時她已經生病了,可還是每天打幾針這樣弄完它。那毛背心的樣式可真土啊,可厚實暖和,一點兒不含糊。我看到那件毛背心就不難受了,我跟自己說,我媽臨去都惦記著我別冷到,她怎麽舍得我難過呢?”他沖我淡淡一笑,說,“你姐也是,你不是說了你們姐妹倆感情很好嗎?她肯定舍不得你難過的。”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是的,她是這樣的人,我們一起分享過迄今為止人生中最彌足珍貴的美好事物,她向來善良體貼,她確實舍不得。

但在這樣的姊妹情面前,我悔恨莫及,我想如果重來一次該有多好,我一定爭分奪秒、竭盡所能地對她好。

五、目擊者

我們臨近中午才到目的地,找到那個目擊者的家中時,他正在院子裏吃飯。

目擊者是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名叫黃英豪。他皮膚曬得黝黑,臉上過早添加了皺紋,眼神混濁。邵駒一進門,他便現出敵意,沒等邵駒把話說完,這個男人便站起來把我們往外推搡,嚷嚷著“問什麽我什麽也不知道”。

邵駒一出手將他反手扭住,黃英豪立即蔫兒了,打量他的眼神戒備而畏懼,而看向我時卻目光閃爍,不敢直接和我目光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