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頁)

第二天日出時分,摩亙聽見艾斯峻的動靜,也跟著起床。雨停了,風之平原上空飄著零碎的雲朵。兩人就著葡萄酒,吃冷兔肉和面包當早餐,然後在瑟爾的跟隨下,拿著艾斯峻的工具穿過平原,前往那處古城廢墟。

這裏就像個迷宮,滿是斷裂的柱子、傾圮的墻壁、沒了屋頂的房間、通往不知何處的台階,全以一方方色彩鮮艷、巨大平滑的石塊建成,石塊有各種深淺不同的紅、綠、金、藍、灰、黑色,還摻雜融合了一抹抹其他顏色。一條雜草叢生、由金白相間石塊鋪成的寬廣街道,東起城市邊緣,貫穿城市,將之一分為二,抵達全城余存的完整建築:一座塔。塔從寬廣平展的黑色基座一層層向上盤旋延伸,直到最頂端的一間深藍色圓形小室。摩亙走在艾斯峻身旁,沿著那條大街往前走,突然停下腳步,瞪著那座塔。

艾斯峻解釋道:“這是風之塔。從來沒有人到過塔頂,即使巫師也沒辦法,像阿洛依就爬了七天七夜的樓梯,卻怎麽也走不到盡頭。我也試過很多次。塔頂一定藏著某些非常古老問題的答案,那些問題古老得我們根本忘記要問了。禦地者是些什麽人?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毀滅了他們和他們的城市?我像個孩子,在這座城的廢墟間玩耍,東找到一塊美麗的石頭,西找到一只破盤,希望終有一日能找到解開這神秘之謎的鑰匙,找到答案的開始……我從這些大石塊上鑿下一片,拿給達南看,他說就他所知,至尊的疆土之內,沒有任何地方出產這種石頭。”他碰了摩亙一下,好讓摩亙看向他,“我會在那間沒有屋頂的房間裏,你若想來找我,可以過來。”

於是,摩亙獨自走在這座回蕩著歌聲的空洞城市裏,在沒有屋頂的廳堂和沒有墻的房室間漫步,穿過一堆堆被長長野草的根深纏入土的破碎石塊。風如野馬奔馳,灌進空蕩蕩的房間,沿著大街咆哮前行,順著塔盤旋而上,吟嘯著穿過塔頂密室。摩亙順著風,不知不覺走向那燦亮的巨大建築,一只手按住藍黑色的墻,一只腳踏在第一級台階上。金色台階盤旋上升,風像孩童般推擠他,從他身旁沖過。片刻後,他轉身離開,去找艾斯峻。

他整天待在艾斯峻身旁工作,在地板已沉埋入泥土中的小房間內靜靜挖掘,雙手捏碎土塊,尋找其中是否有金屬、玻璃或陶器的碎片。他兩手沾滿潮濕的黑土、聞到泥土強烈的芬芳時,一瞬間心中竟感到一股躍動,渴望著、回應著。他不自覺地發出聲音,艾斯峻擡起頭來。

“怎麽了?你找到什麽了嗎?”

他丟下手中的泥土搖搖頭,感覺淚水湧上喉頭,卻不知道為什麽。

兩人黃昏時走回家,把找到的東西仔細包在破布裏。艾斯峻對摩亙說:“你在這裏真有耐心,或許你很適合這裏,適合沉默地挖掘這些遭人遺忘的東西。而且你毫不多問就接受了我這種奇怪的生活方式,仿佛你不記得人跟人是怎麽相處生活的……”他停頓一下,又慢慢說下去,仿佛邊說邊回憶,“我並非一直孤獨一人。我在喀爾維丁長大,跟荷魯及我父親手下那些領主的兒子一起長大,住在那棟又美麗又熱鬧的房子裏,那是加裏爾用禦地者的石頭建造的。那時候荷魯跟我很親近,我們總是同進同出。那是我們吵架之前的事。”摩亙看向他,他聳聳肩結束這段話,“現在那些事都無所謂了。我再也回不了喀爾維丁,荷魯也永遠不會到這裏來。我只是忘了自己曾經不是孤獨的。人很容易遺忘。”

那天晚飯後,艾斯峻把摩亙留在屋裏,獨自出門。摩亙一面用刷子清理陶片上的泥土,一面耐心等待。日出前幾小時,大風開始刮起,他緊張起來,感覺風在拉扯小屋的接榫關節,仿佛要把屋子連根拔起。他一度隨手打開門想找艾斯峻,但門在狂風吹襲下立刻脫手滑出,砰然撞回屋內,他頂著門奮戰半天,才慢慢將它重新關上。

風終於停了,一片沉寂隨著薄薄的月光籠罩了風之平原。風之塔在斷壁殘垣間獨自完好地矗立,沒有泄露任何秘密讓月亮窺見。摩亙給爐火加些柴薪,用一根橡樹枝做成火把,拿著出門,突然聽見屋側傳來沉重的呼吸,還有跛行的奇怪腳步聲。他轉過身,看見艾斯峻縮成一團靠在屋墻邊。

摩亙把火按熄在腳邊,過去幫忙。艾斯峻說:“我沒事。”在窗內透出的光線下,他的臉蒼白如霧。他將一只手沉重地搭在摩亙肩上,兩人跌跌撞撞地進門,然後艾斯峻在床上坐下。他雙手都抓得皮破血流,發上濺滿細小的水沫,右手緊按身側不肯移開,直到摩亙看見他手指下逐漸暈散開的暗色血跡,發出一聲粗啞的抗議。艾斯峻往後仰倒,右手從身側滑開。摩亙扯開他衣服縫線時,他低聲說:“別撕,我衣服不夠穿了。他先看到我,但我殺了他,他跌進海裏,我得跳進巖石和浪潮間把他找出來,否則他們會發現。我把他埋在沙灘上,他們不會發現他在那裏。他是用……他是海藻、泡沫、潮濕的珍珠形成的,劍是黑暗和銀色海水做的,戳中我之後就像鳥一樣飛走了。要不是瑟爾警告了我,我就死定了。要是我沒轉過身去……”摩亙用布沾水擦拭他身側,他痛得一縮,接著沉默下來,緊咬牙,閉著眼,讓摩亙輕輕清洗那道淺傷,然後從袍子上撕下幹布條,包紮傷口。摩亙熱了些葡萄酒,他喝下後不再顫抖,再度躺下。“謝謝你。瑟爾——謝謝你。要是瑟爾回來,請你放它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