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醒來,像塊破布般趴在一堆幹掉的海草間,臉埋在沙灘上,滿嘴是沙。他擡起臉,一只眼睛模糊地看見色白如骨的沙灘,上面散落著海草和褪色變白的漂流木;另一只眼睛卻看不見。他的頭重又趴落,眼睛再度閉上。有人在他看不見的那一側碰了碰他。

他猛然一驚。有雙手在拉他,試著轉過他的身子。他正對著一只白色野貓冰藍色的眼睛,那貓的耳朵往後平縮。某個聲音告誡阻止那貓:“瑟爾。”

他想開口說話,但只能發出類似烏鴉啼叫的沙啞怪聲。

那人問:“你是誰?怎麽了?”

他試著回答,但聲音卻不成字句。掙紮之際他突然明白,自己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能形成答案的字句。

“你是誰?”

他閉上眼。沉默像旋渦在腦海中旋轉,拉著他沉入愈來愈深的黑暗。

再次醒來時,他嘗到涼水的味道。他盲目地伸手去夠,喝個不停,直喝到凝結在嘴上的一層海鹽都溶解,才又躺下,松手任由杯子滾出。片刻後,他再度張開那只看得見的眼睛。

他躺在一間小屋的泥地上,身旁跪著一個白色直發、白色眼睛的年輕男子。男子身上穿著刺繡精美的寬袍,但已陳舊磨損;那張奇異的臉皮膚緊繃,帶著自傲的神情。

摩亙眨眼看著他,男子問:“你是誰?現在能講話了嗎?”

摩亙張開嘴,某樣曾經知道的事物像陣小小浪潮退去,悄然無言地流走。他猛然狠狠喘起氣來,雙手掌根用力壓住雙眼。

“小心。”那人把摩亙的手從臉上拉開,“你大概是撞到頭了,血和沙子凝成一團,蓋住了一只眼。”他輕輕幫摩亙清洗。“看來,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你是不是在昨晚那場暴風雨裏掉下船的?你是伊姆瑞斯人嗎?安紐因人?以西格人?或是商人?那麽,是赫德人?朗戈人?還是路洱的漁夫?”他對著一言不發的摩亙不解地搖搖頭,“你不說話又來路不明,跟我在風之平原上挖到的那些空心金球一樣。另一只眼睛現在看得見了嗎?”摩亙點點頭。男子往後坐下,皺眉低頭看著摩亙的臉,仿佛上頭寫著姓名。突然,他的眉皺得更緊,伸手撥開摩亙沾著海鹽的貼在前額上的頭發,聲音哽住了:“三顆星。”

摩亙擡手去摸,男子難以置信地輕聲說:“你連這個都不記得了。你臉上帶著三顆星從海裏冒出來,沒有名字,沒有聲音,像一個來自過去的預兆……”他停口,因為摩亙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發出模糊的疑問聲。“哦。我是艾斯峻·伊姆瑞斯。”然後男子以莊重、幾近苦澀的語調又說,“我是伊姆瑞斯國王荷魯的弟弟,也是國土繼承人。”他一手伸到摩亙肩下扶住,“如果你坐得起來,我可以拿幾件幹衣服給你。”

艾斯峻脫下摩亙破爛潮濕的衣服,洗去他身上漸幹的沙子,幫他穿上一件用貴重的深色布料做成的附帽兜的長袍。他為火爐添進柴薪,翻動湯鍋下的余燼。不等湯燒熱,摩亙已經睡著。

摩亙在傍晚醒來,小屋裏空無一人。他坐起身,環顧四周,屋內家具很少,僅有一條長凳、一張擺滿古怪東西的大桌、一只高腳凳、自己正占用的簡陋小床。門口倚放著各式工具,有鶴嘴鋤、榔頭、鑿子、刷子,全都沾滿泥巴。他起身走向敞開的門,門外是一大片風吹不止的平原,向西延伸到視線以外。離小屋不遠處,立著幾堆暗色、不成形的石制品,在漸逝的天光下顯得模糊不清。南邊有片廣袤的森林,畫出一道深色的界線,像是兩國之間的疆界。風從海上吹來,說著空洞而擾動不寧的語言,帶來海鹽和夜色的氣息。聞著這味道,聽著這聲音,一時間,某段微弱的記憶在他腦海裏回旋,其中有黑暗、有水、有寒冷、有狂風。他伸手緊抓門框撐住自己,但那記憶隨即又消失了,找不到字句形容。

摩亙轉過身。艾斯峻那張寬桌上有很多奇怪的東西,他好奇地摸了摸,有色澤美麗的染色玻璃碎片、金片、繪制精美的陶器碎片、沉重銅鏈的幾個環節,還有一支用木材和黃金制成的笛子,已經斷裂。某樣東西吸引他的目光,他伸手去拿,那是一塊切割過的寶石,約莫手掌大小,轉動間,寶石流燦出海洋的無數色彩。

他聽見腳步聲,擡頭看見艾斯峻走進屋子,瑟爾跟在身旁。艾斯峻把一只沾染汙漬的沉重袋子放在壁爐台旁。

艾斯峻邊撥火邊說:“很美吧?我在風之塔下找到的。我拿給很多商人看,但他們都不知道這是什麽石,我就帶這石頭去以西格,給達南·以西格本人看。他說他從沒在他領土的山裏看過這種寶石,也不知道除了他和他兒子外,還有誰能將寶石切割得如此完美無瑕。出於友誼,達南把瑟爾送給了我。我沒有什麽可以回贈,但他說我給了他一個謎,有時候,謎是很珍貴的。”艾斯峻瞧瞧爐火上的鍋子,拿起那只袋子和一把掛在爐火旁的刀。“瑟爾抓到兩只野兔,就煮來做晚餐吧……”摩亙碰碰他的手臂,他擡頭,讓摩亙接過手裏的刀。“你會剝兔皮?”摩亙點頭。“你知道你會做這個……除此之外,你還記得哪些關於自己的事嗎?想一想。試著——”看見摩亙臉上無助、痛苦的表情,他住了口,握著摩亙的手臂安慰道,“算了,你會慢慢想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