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摩亙在山王宅邸裏睡了兩天,只醒過兩次,一次起來吃飯,另一次看見瑞德麗坐在身旁,耐心地等他醒來。他握住瑞德麗的手,微微一笑,翻過身又睡著了。一晚,他終於醒來,神志清明。房裏只有他一人,他約略聽到交談和刀叉杯盤的聲音,知道正是晚飯時間,瑞德麗大概跟達南等人在一起。梳洗過後,摩亙喝了點葡萄酒,繼續側耳傾聽,在屋內的喧嘩熱絡中,聽見遼闊、黑暗、永恒的沉默,形成以西格山內的空洞和迷宮。

摩亙佇立,與那沉默相連,直到它在腦中形成交錯的渠道。一股沖動使他離開塔樓,悄悄走到大廳,廳裏只有瑞德麗和碧爾注意到他,兩人在嘈雜聲中靜靜看他走過。摩亙沿著夢裏走過的路徑,穿過空無一人的上層豎井,在一條黑暗隧道入口處的石壁上取下火把,舉步走入,壁上未經雕琢的寶石被火光映得閃閃發光。他在記憶中遲疑地穿梭,走過蜂巢般錯綜復雜的通道,經過水流和深淵,穿過未經開采、閃著黃金光芒的山洞,愈來愈深入龐然的黑暗與巖石,直到似乎將那份靜定與古老呼吸進骨髓深處。最後,他感到一樣比這座巨山更加古老的東西。腳下的小徑消失在崩塌碎裂的石塊裏,火光照見一扇曾為他的名字而開啟的深綠石板門。他停步,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地上盡是碎裂的巖石,通往禦地者孩子葬身之所的門扇被破開,半扇門沉重地倒在洞穴內。墓穴裏塞滿一塊塊原先位於洞穴上方、滿嵌寶石的巨大石塊,兩側巖壁則擠在一起,藏住了洞裏那些蒼白異石的最後一點痕跡。

摩亙踩過石礫走到門前,卻進不去。他一條手臂彎靠著門,臉貼著,讓思緒流進巖石,滲透大理石、紫水晶、黃金,終於碰觸到某樣東西,像半被遺忘的殘余夢境。他深入其中探索,但找不到任何名字,只感到某種曾經活過的生命。

他靠在門上不動良久,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走進山裏,感覺全身血液狂竄著,變得冰冷,就像他第一次來到自己命運的門口時一樣。他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安然屹立頭頂的這座山,意識到山裏的國王,國王的古老心智依循山內迷宮的形狀,掌握一切安詳和力量。摩亙的思緒再度移動,慢慢進入門內,直到碰觸巖石核心,感覺達南的心智也存於山內這一隅,與之束縛牽系。摩亙讓自己的頭腦變成石頭,豐富,深思,飽經風霜。摩亙吸收它的一切知識、蒼勁力道、最內心的色彩、最脆弱之處,那一點只需以思緒碰觸,便會粉碎。知識變成束縛,變成他自己的一部分,深入腦海。他繼續在石塊裏尋覓,再度找到那份無言的意識,那份將國王與巖石、國土統治者與王國寸土相互束縛牽系的律法。摩亙掌握並打破那份意識,這塊石頭將只留有他的名字,不再有別人的名字。

摩亙讓自己對這道束縛的意識消散在腦海某處的黑暗洞穴中,慢慢直起身。空氣清涼,他卻流著汗。手上的火把滅了,他隨手一碰再度點燃,一轉身看見達南正在他面前,如以西格般龐然靜止,如巖石般面無表情。

摩亙不自覺地全身緊繃。一瞬間,他尋思能否解釋自己到底在拿這塊石頭做什麽,以免達南緩慢沉重的憤怒掀動沉睡的石塊,將他活埋在禦地者孩子的墓穴旁。然後他看見國王握拳的大手松開。

“摩亙,”達南驚詫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原來把我引來這裏的是你。你在做什麽?”看到摩亙答不出來,達南碰碰他,“你在害怕。你在做什麽,讓你需要害怕我?”

片刻後,摩亙動了動,全身氣力仿佛流盡,身體笨重如石:“我在學習你的國土律法。”他靠在身後泛潮的石壁上,擡起臉,任由達南的眼神探詢。

“你怎麽會有這種力量?從亟斯卓歐姆身上來的嗎?”

“不是。”摩亙突然激動地又說一遍,“不是。我死也不會對你做那種事,我絕不會進入你的腦海——”

“你已經進入了。以西格正是我的頭腦、我的心——”

“我再也不會打破你的束縛了,我發誓。往後我只形成我自己的束縛就好。”

“可是,為什麽?你要這些關於樹木和巖石的知識做什麽?”

“力量。達南,那些易形者是禦地者,我不可能對抗得了他們,除非——”

國王的手指像樹根一樣緊緊纏住摩亙的手腕。“不。”他說,就像亟斯卓歐姆先前面對這一點時所說的,“摩亙,不可能啊。”

“達南,”摩亙低聲說,“我聽過他們的聲音和語言,見過深鎖在他們眼裏的力量。他們確實是禦地者。”

達南的手松開滑落。山王緩慢沉重地坐在一堆碎石上,摩亙低頭看著他,突然納悶達南究竟幾歲了。那雙許多個世紀開采雕琢巖石而磨出繭的手,此時做了個徒勞的手勢。“他們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