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翌日,三人離開以西格。達南工坊的冶煉爐噴出滾滾濃煙,三只烏鴉從中飛起。他們飛越歐瑟河,飛過恪司碼頭,碼頭裏每艘泊船都正全面翻修,準備順河而下,駛入秋季波濤洶湧的大海,展開漫長的行程。在歐斯特蘭森林上空,灰雨打在他們身上,一裏又一裏的古老松林看起來彎腰駝背、無精打采,陰山聳立在遠處一片霧氣中。東風和北風推擁著他們,烏鴉在氣流間上上下下,風向不停改變,一會兒吹順,一會兒又吹亂他們的羽毛。由於常常停下歇腳,夜色降臨時,他們飛往伊萊的路程還未過半。

他們在一棵老樹寬廣的樹蔭下過夜,粗壯的樹枝在雨中無奈地嘆息。他們在樹上找到一處遮風避雨的角落,兩只烏鴉緊靠彼此停在一根樹枝上,另一只則棲息在他們下方,這只飽受風吹的黑色大鳥自從離開以西格後始終緘默不語。他們睡了好幾個小時,有交織的枝葉遮蔽,有風聲助眠。

午夜,風停了,雨勢漸弱,先是有如低語,而後消逝。雲層散開,逐漸露出繁星,背景是炫目的黑暗。這出乎意料的沉默傳入摩亙的烏鴉夢境,他張開了眼。

身旁的瑞德麗一動不動,像一小團柔軟的黑色羽雲。下方的烏鴉也毫無動靜。摩亙的原形正隱約召喚他,想呼吸夜色中的各種香氣,想變成月光。片刻後,他展翅無聲地飛落在地,變回原形。

他靜立,任歐斯特蘭的夜色擁抱,敞開腦海迎接夜色中所有的聲響、氣味、形體。摩亙將手按在樹幹潮濕粗糙的表面,感覺那樹昏昏欲睡。他聽見某個夜間獵者的腳掌踏在柔軟潮濕的地面上,聞到松樹豐富糾結的氣味,聞到腳下枯死的樹皮和土壤。他的思緒渴望變成這片大地的一部分,在銀色月光輕盈的碰觸下,他終於讓心智漂進這片沒有漲落的廣袤夜色中。

他讓自己的心智依循各式各樣的形體,有樹根,有埋在土裏的石頭,有與他的意識交錯而過卻渾然不覺他存在的動物頭腦。在所有事物裏,他都感到亥爾律法中那把古老沉睡的火,它是亥爾眼底那微弱而永恒的火焰。他碰觸地裏死者的零星片段,觸到人類和動物的骨頭與記憶。不同於安恩的幽靈,它們靜止不動,安息在這片野性大地的內心。摩亙無法抗拒內心的渴望,靜靜地將自己的意識與知識束縛交織在歐斯特蘭的律法中。

慢慢地,摩亙明白了國土律法的根。冰雪和陽光的束縛觸及所有生命,狂野的風為雪麟的奔馳定出速度,變化劇烈的分明四季形塑狼的頭腦,冬夜滲進渡鴉的眼。他了解得愈多,便愈深入其中:以角鸮的眼凝視月亮,跟野貓一起融入蕨叢,甚至讓思緒纏入脆弱的蛛網,進入緊緊盤繞一棵樹的堅韌的常春藤。他深深沉浸其中,及至碰觸到一頭雪麟的心智,也未加以查問。稍後,他又碰到另一頭,突然間,不論他的心智轉向哪裏都會碰到雪麟,仿佛它們是月光幻化而成,就這麽出現在四周。它們奔跑著,像一陣無聲的白風從四面八方而來,摩亙好奇地探索它們的沖動何在,感覺到是某種危險驅使它們在夜色中奔逃,不禁納悶在亥爾的國度裏有什麽敢打擾雪麟。摩亙更深入地探索,接著迅速脫離,驚訝之下猛然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頭腦為之一清。

黎明將至,摩亙以為的月光其實是第一抹銀灰色的曚昽的曙光。雪麟離他非常近,這一大群都被亥爾喚醒,它們的心智受一種細致本能的驅使,沖向打擾國王睡眠、擾亂國王古老心智運作的人。摩亙站著不動,考慮著是該當下變成烏鴉躲上樹、變成雪麟,還是該試著探向亥爾的腦海——希望亥爾沒有憤怒到不肯聽他解釋。他還來不及行動,便發現羿司已站在身邊。

“別動。”羿司說。摩亙聽從了這很難做到的建議,對自己的默許感到憤怒。

他逐漸看見四周的林間全圍滿雪麟。它們的速度快得驚人,而驅使它們全數毫無誤差地奔向林中特定一點的那股驅力則十分詭異。沒多久,它們全聚集在摩亙周遭,包圍住那棵樹。雪麟沒威脅他,只站成一圈緊密靜止的圓,陌異的紫眼凝視著他。他放眼望去,樹林中和蒼白的清晨天空下,全是雪麟犄角的金色圓弧。

瑞德麗醒了,發出一聲驚訝的微弱呱叫。她的心智探進摩亙腦海,用疑問的語調叫他的名字。摩亙不敢回答,她也就此沉默。太陽照白了東邊的雲墻,而後消失。雨又下起來了,沉重陰郁的雨滴直接從無風的天空中墜下。

一小時後,雪麟群中有了動靜,像一波漣漪。摩亙全身濕透,心中咒罵羿司的建議,這時看見動靜,松了口氣。一對巨大的犄角穿過雪麟群而來,摩亙看著金亮的圓不斷在它之前散開,又在它之後聚攏,知道來者一定是亥爾。他用濕透的衣袖抹去眼中的雨水,忽然打了個噴嚏,離他最近的雪麟本來一直靜靜站著,這時立刻像雄鹿般發出鳴聲,人立起來,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劃過,離摩亙的臉僅僅幾寸,令他全身的肌肉僵硬如石。而後那頭雪麟退下,站穩,繼續安詳地凝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