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個風雨交加的秋日,摩亙緩緩縮回原形。他站在冷風中,眨去眼中的雨水,試著記起一段漫長時光的無言流逝。灰如刀鋒的歐瑟河在他面前流過,隘口的巖峰半埋在濃密的雲層裏。四周的樹緊緊攀附大地,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存在,再度牽引他,他的心智溜進粗硬潮濕的樹皮,回歸緩慢的安寧,樹群正是環抱著這份安寧生長、茁壯。但一陣風吹動他的記憶,吹垮一座山,吹得他跌回水中,跌回雨裏。他遲疑地移動,打破與大地間的束縛,轉身面對俄倫星山,看見蒙蒙霧靄下山側那道疤痕,深暗的水仍然從中翻湧而出,流入歐瑟河。

摩亙凝視許久,拼湊一場黑暗擾人的夢境的碎片,夢的意味讓他完全清醒,在滂沱大雨中打起寒噤。他用心智搜尋整個下午,隘口杳無人跡,沒有陷阱獵人,沒有巫師,也沒有易形者。一只飽受風吹的烏鴉乘著上升氣流飛越他,他急切地攀向烏鴉的腦海,但它不懂人類的語言,他只能放它走。狂野響亮的風在山峰間穿梭,發出轟然空洞的聲響;四周樹木呼嘯,散發出冬的氣息。他終於轉身,在風中彎身縮背,準備沿著歐瑟河走回人世。

但他踏出一步便停下,看著滔滔河水從眼前流向以西格、歐斯特蘭、疆土北部的各座商港。他的力量使自己動彈不得——疆土之內不該有一個能解開國土律法束縛,還能形塑風的人。河流回響他聽過的那些聲音,說著連巫師也無法了解的語言。他想著那張黑暗而空白的臉,那是風,是至尊。除了他的生命之外,至尊什麽也不給他。

“為了什麽?”摩亙低聲說。他突然想大吼,想對俄倫星山那飽經風霜、毫無表情的臉吼出這句話,但風會吞沒他的叫喊。他又踏出一步,沿河朝哈特的方向走,在那兒,達南·以西格會給他遮風避雨、溫暖舒適的棲身之處,但給不了他任何答案。他被過去圍困,只是一場古老戰爭的卒子,那戰爭他如今終於開始了解。他內心有種模糊的渴望,渴望探索自己這份無法預測的奇異力量,這渴望讓他害怕。他在河邊佇立良久,直到山頂霧靄漸暗,陰影橫越俄倫星山的面容。最後他轉身背離那山,在雨水與冰冷的霧氣中,走向此處與北方荒原交接的山區。

盡管高山上的雨有時會變成霰,攀爬時手底下的巖石也冷硬得像冰,摩亙仍以自己的形體穿越山區。起初幾天他的性命簡直危在旦夕,但他卻絲毫不覺。他發現自己正在進食,卻不記得如何獵殺;或天亮時在幹燥的山洞裏醒來,卻想不起自己如何找到棲身之處。之後他逐漸醒悟到自己不願動用力量,便對求生之事多用了點心思。他獵殺野山羊,拖到山洞裏剝皮,吃肉維生,將毛皮晾幹使之變硬;又磨利一根肋骨,在毛皮上戳洞,從身上的罩衫上撕下布條,穿進洞裏用來綁系,就這麽做了一件帶帽兜的粗毛大鬥篷,也給靴子裏填了毛皮。完工後,他穿上這些東西,再度移動,走下隘口北面,走進荒原。

這片荒原少雨,只有凜冽的狂風,以及使平坦單調的大地在日出時宛如著火的霜。他像幽靈般四處飄蕩,餓了就狩獵,幕天席地而睡,幾乎不覺得冷,仿佛身體已不知不覺消泯在風中。一天,他發現自己移動的方向已不再橫越太陽升沉的軌跡,而是轉向東方,朝日出的方向走去。他可以看見遠處的群山,陰山便聳立其中。那是一座藍灰色的艱險山峰,但它實在太過遙遠,他幾乎不曾去想它的名字。他走進仲秋,除了風聲一無所聞。一晚他坐在火堆前,恍惚感覺風吹拱著身體,低頭看見手裏拿著那把鑲星豎琴。

摩亙不記得自己曾伸手到背後取琴。他凝視豎琴,看火光在琴弦上沉默地流動。過了片刻,他挪挪身子,把琴放好就位,手指毫無規律、幾乎無聲地拂過琴弦,依隨著風粗獷野性的歌聲。

摩亙不再覺得必須移往他處,就此留在荒原上這與世隔絕的一處,周遭只有幾塊石頭、一株歪扭的矮樹,硬土上有一道裂縫,水流在裂縫處露出幾尺,又消失在地底。除了打獵,摩亙從不離開,即使離開也總找得到路回來,仿佛歸返自己琴聲的回音。他隨著從早吹到晚的風一起彈琴,有時只撥動一根高音弦,聽著細瘦、緊繃、哀鳴的東風;有時撥彈所有琴弦,最低那根弦的音調瑟瑟呼應著咆哮的北風。有時擡起頭,他會看見一只聆聽的雪兔,或遇上一只白隼驚訝的眼神,但秋意漸濃,動物愈來愈少,大多到山裏覓食或避冬了。他獨自彈琴,像一只全身覆滿毛皮、沒有名字的奇怪動物,除了雙手間的琴音以外發不出任何聲響。酷烈的風磨利他的身體,他的心智卻像這片荒原一樣進入休眠。他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兒待多久,直到某晚,風吹過火堆,他擡起頭瞥見了瑞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