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形者追逐摩亙,追遍內地荒野。第一天夜裏,摩亙以隼鷹的形體飛掠天空,火光熊熊的城市在他身後的黑暗中變得愈來愈小。他本能地背離各個王國朝北飛,以下方的水流氣味導航。黎明時分,他自覺脫離險境,便放心地朝湖岸飛降,接近之際,漂散在早晨和緩潮水中的鳥群卻朝他飛湧而上,他感覺群鳥的心智細密地串連在一起,有如網絡。摩亙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急轉而上的弧,沖破那張網,鳥群追著他飛越湖面,飛進樹林,他再度驟降,像個烏黑的拳頭般直直向下捶過空氣和光線,一到地面旋即消失。他在北邊數裏開外現身,跪在兩座湖間的水道旁,累得幹嘔起來,頹然坐倒在岸邊。過了一會兒,他才稍稍動彈,臉埋進水流裏啜飲。

黃昏時,易形者再度找到摩亙。當時他吃完了抓來的魚,這是兩天來第一次進食,之後,午後的恒定天光與單調的河水聲引他進入夢鄉。松鼠的叫聲讓他突然醒來,他看見灰藍的高空中有一大群鳥在盤旋。他滾進水裏立刻易形,水流不斷地將他從這條水道沖到另一條,沖回下遊,沖進寧靜的水潭,饑餓的水鳥隨即潛入水中朝他撲來。他拼命逆流而上,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一冒出水面就能聽見的轟隆咆哮,只有遮天蔽日的模糊暗影不停地將他來回拋彈。最後他誤打誤撞遊進靜止的水域,愈遊水愈深,他想潛至水底休息,但水變得愈來愈暗、愈來愈靜,深得還不到底就得浮上水面呼吸。他在接近水面處慢慢遊動、漂流,看著飛蛾在月光中拍動翅膀,直遊到湖底近岸的斜坡,才找了叢水草躲藏其中,直到早上,他都一動不動。

一條小魚沖進他附近被陽光照亮的地方捕捉昆蟲,在他上方綻開一圈圈漣漪。他從水草中起身變回原形,感覺四周的水被晨光曬得溫熱。他涉水走上湖岸,佇立著傾聽沉默。

這片沉默仿佛從已知世界以外無聲地咆哮而來。輕柔的晨風似乎很陌生,說著一種他從沒學過的語言,讓他想起風之平原上那些狂野古老的聲音,回蕩著千百個名字和記憶吹遍伊姆瑞斯。但內地荒野的這些聲音似乎更古老,似乎是風的根源,其中他能了解的只有一片空蕩。摩亙佇立良久,呼吸其中的孤寂,直到感覺自己被吹空,變得與這些聲音一般無名。

他悄聲說出瑞德麗的名字,盲目地轉過身,思緒糾結成恐懼的硬塊,想著不知瑞德麗是否無恙,不知朗戈是否還有活口,不知自己該不該回去。他想著瑞德麗,雙手握拳一再敲擊樹皮,樹隨著他的猶疑而顫抖,一只烏鴉呱叫著從樹上驚飛。摩亙突然擡起頭,像動物般本能地聞嗅氣味。平靜的湖水開始動蕩,有如沸騰,深處翻卷出許多形體,刹那間他全身血流狂竄,對內地荒野的各種心智敞開自己的腦海,然後加入幾裏外的一大群麋鹿,隨它們往北朝薩爾河奔去。

他留在鹿群中吃草,決定一到薩爾河便脫隊離開,沿河向東走,直到擺脫易形者再折回朗戈。兩天後,鹿群慢慢聚集在河邊,摩亙沿著河岸朝東飛奔,但一批鹿也脫隊追來。情急之下他再度易形,在夜色中往南飛,但許多形體也從黑暗中拔地盤旋而起,逼他往北越過薩爾河,再往北越過白仕女湖,繼續往北——摩亙逐漸醒悟,這是朝俄倫星山而去。

悟及這點,摩亙心中充滿憤怒與怖懼。在白仕女湖岸邊,他轉身準備反擊,變回原形等待易形者,劍柄上三顆星燃燒著血紅的光芒傳遍內地荒野。但他的挑戰得不到任何響應,一整個炎熱的下午毫無動靜,大湖平靜無波,有如銀箔。他四處摸索,卻碰觸不到易形者的心智。太陽西下,湖面上拖出長影,他開始感覺到不甚確切的自由,便收劍入鞘,變成狼形,卻隨即看見他們,一動不動,宛如空氣,整群擋在前方,從光與暗的模糊中現形。

摩亙用殘陽余暉點燃劍柄上的火光,一路燒到劍刃,再將自己隱入陰影,讓腦海充滿黑暗。他的攻擊意在取對方性命,但在筋疲力盡的絕望中,他也知道自己等於半是激對方殺死他。摩亙殺死兩名易形者,卻隨即發覺他們其實自願受死,對他而言,這像是種可怕之至的嘲笑。易形者不肯與他交鋒,也不讓他南下。他再度變成狼形,沿湖岸往北跑進樹林。一大群狼聚集在他身後,他再次轉身反撲,狼群咆哮、啃咬、與他扭打,直到他和一只緊咬自己前臂不放的巨狼在蕨叢上滾成一團,他才發覺這群狼並非易形者。他發出一波力量震開巨狼,燃起一圈光亮圈住自己。狼群在朦朧中圍著他不停打轉,嗅到他肩膀擦傷處的血味,但不確定他是什麽。摩亙看著它們,這番陰錯陽差的誤認讓他突然很想大笑,但喉間發出的聲音卻比笑聲苦澀太多。有一會兒他無法思考,只能看著沒有星光的夜色流過荒野,聞著上百只繞著他打轉的狼散發的濃重氣味。摩亙想到或許可以借此攻擊易形者,便蹲下身迎視狼眼,把它們的心智收攏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但某種東西打破他的束縛,狼群在夜色中散去,留下他一個人。摩亙沒辦法飛,因為受傷的手臂熱辣辣而又僵硬。漸暗的冰冷湖水傳來孤寂的氣味,將他淹沒,他任周圍的火光熄滅,困在易形者和俄倫星山的黑色驚恐間,動彈不得。夜色隨著一段段記憶愈發深濃,團團圍住站在黑暗風中顫抖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