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晚之後,他們抵達赫德。其中六艘船在海峽中轉航向西,到凱司納等候指示,布黎的這艘則開往托爾。摩亙一路上全神貫注,隨時留意有無災難來臨的跡象,此時已筋疲力盡。船身稍稍擦撞碼頭,把他從瞌睡中驚醒,他陡然坐直,全身緊繃,聽見布黎不帶惡意地罵了某人一句。艙蓋開了,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聞到泥土的氣息。

他的心突然開始狂跳。身旁的瑞德麗半埋在毛皮蓋毯下,睡眼惺忪地擡起頭。

“你到家了。”布黎在燈光後微笑。摩亙起身爬上甲板。托爾只有少數人家,屋舍散布在月光下黑暗崖壁的陰影之外。夜色溫暖,平靜無風,帶著牛兒與谷物的熟悉氣味。

摩亙幾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話,直到布黎邊熄燈邊回答:“還不到午夜。我們到得比預期早。”

一波浪濤懶懶地卷上沙灘,退去後留下一片交錯的銀光。骨白色的沿岸道路從碼頭蜿蜒出去,消失在崖壁的陰影中,而後重新出現在崖頂。摩亙辨認出道路的模糊線條,它一路通往各處牧草地和田野,最後停在艾克倫門前。他雙手緊抓欄杆,瞪大眼睛視而不見地望向來時路,這一路的遭遇如今引領他乘著滿載死者的船回到赫德,一時間,通往艾克倫的沿岸道路似乎只是又一條走入陰影的歧途。

瑞德麗喚他,他松開雙手,聽見踏板咚的一聲搭架在碼頭。他對布黎說:“我天亮以前回來。”他輕觸船長的肩膀道:“謝謝你。”

摩亙帶瑞德麗走出碼頭,經過睡夢中的漁夫的屋舍,經過停放在岸上的老舊船只,船上有海鷗在睡覺。他憑記憶在陰影中找到路,走上崖頂。月光下,田野如平緩的流水環繞小丘和低地,從四面八方匯聚至艾克倫。在這闃靜的夜裏,他側耳傾聽,聽見牛群緩慢平穩的呼吸,聽見一只狗在睡夢中發出輕聲的嗚叫。艾克倫閃爍著一星微光,摩亙以為是門廊上的燈,走近後才發現光源在屋裏。瑞德麗走在他身旁,沉默不語,眼神掠過田野中的高壟、成排的豆子、半熟的小麥,等到兩人愈走愈近,足以看見星空下艾克倫斜斜的屋頂時,她才終於打破沉默。

“這屋子好小。”她驚訝地說,摩亙點點頭。

“比我記憶中還小……”摩亙喉頭幹澀發緊。透過大廳的一扇窗,他看見燭光中有模糊的動靜,心想不知是誰這麽晚了還沒睡,獨自一人待在那裏。潮濕的泥土和緊攀樹根的氣味隨即驀然襲來,一段又一段國土律法的記憶在他全身生根發芽,刹那間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眩然的思緒穿插在赫德的根枝中。

他停下腳步,緩過氣來。窗邊的人一動,朝夜色費力地張望,身影遮住了燭光,從屋外只見一副寬肩,面目模糊。人影突然轉身,飛掠過大廳的一扇扇窗戶,艾克倫的門砰然打開,有只狗吠了一聲。摩亙聽見腳步聲穿過院子,停在屋頂斜影的邊緣。

“摩亙?”四下靜定無風,這名字聽來像是個疑問,接著變成一聲大喊,讓整片田野的狗全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摩亙!”

摩亙還來不及動,埃裏亞已跑到他身旁。他瞥見奶油色的頭發、肌肉壯實的肩膀,還有那張在月光下跟他們父親相像得驚人的臉。埃裏亞猛然抱住他,雙拳敲在他肩後,這擁抱緊得讓他喘不過氣來。“你可終於回來了。”埃裏亞說著,哭了。摩亙想講話,但喉嚨好幹,只能把熱淚灼燙的眼睛埋在埃裏亞粗壯的肩膀上。

“你壯得跟座大山一樣。”他悄聲說,“你安靜一點好不好?”

埃裏亞把摩亙從懷抱裏放開,開始搖晃他:“剛剛我感覺到你在我腦海裏,就像你還在那座山裏時,我在夢中感覺到的一樣。”淚水湧流下埃裏亞的臉,“摩亙,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埃裏亞……”

“我知道你碰上了麻煩,可是我什麽都沒做——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然後你死了,國土統治力傳到我身上。現在你回來了,屬於你的一切卻都是我的。摩亙,我發誓,要是有辦法,我願意把國土統治力從身體裏挖出來還給你——”摩亙突然用雙手猛握住埃裏亞的臂膀,埃裏亞停了口。

“不要再對我說這種話。永遠不要。”埃裏亞無言地瞪著他。他抓著弟弟,感覺自己握住了赫德所有的力量和純真。他緊握那份純真,用比較緩和的語調說:“你屬於這裏。而且這段時間有你照顧赫德,幾乎就是我最需要的事了。”

“但是摩亙……你屬於這裏,這裏是你的家,你回來了——”

“是的。但我得在天亮之前走。”

“不!”埃裏亞的手指再度緊扣摩亙的肩,“我不知道你在躲什麽,但我絕對不會再眼睜睜看你離開。留下來,我們可以為你而戰,用幹草叉、用尖齒耙打仗,我可以去借一支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