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佩星者和安恩的瑞德麗坐在塔頂,這是安紐因七塔中最高的一座。白色石塊向下無盡延伸,直至夏日翠綠的山坡。國王大宅坐落在此,城區則從山坡往大海蔓延。蒼穹在兩人上方流轉,藍色面容明亮恒定,只偶有盤旋的隼鷹帶來變化。摩亙坐在一處炮口的墻凹,連著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晨曦將他的側影映在一邊墻上,不知不覺中,影子又移到了另一邊。他雖意識到瑞德麗的存在,但只感覺到她是四周大地或這陣微風的一部分,就像遠處青翠果園中畫出一道道黑亮線條的群鴉,是安寧而遙遠的事物,其中的美偶爾拂掠他的思緒。

摩亙腦海裏不斷紡著一根又一根猜測的線,這些線總因他所不知的事物而糾纏不清。星星,石臉孩子,在艾斯峻小屋裏打破的那只碗的紅艷碎片,死去的城市,一個黑發易形者,一名豎琴手,這一切仍是沒有答案的謎題,不管他怎麽探問都不得其解。摩亙回顧自己的一生,回顧疆土的歷史,揀選破壇碎片般的事實試著拼湊,但一切都對不上、定不了型,記憶總是把他拋回宜人的夏日和風裏。

他終於動了動,雙手掩住眼睛,動作僵硬得像塊決定移動的巖石。一些形體像古老無名的動物,在他閉合的眼瞼內飛掠而過。他再度理清腦海,讓影像漂移流入思緒,最後卻又在不可能的淺灘觸礁。

廣袤的藍天闖進他的視野,然後是藍天下迷宮般錯綜復雜的街道和房舍。他想不下去了,靠著墻與自己的影子相倚,塔壁古老石塊中的沉默緩緩滲進心底,讓他疲敝雜亂的思緒再度恢復寧靜。

他看見一只柔軟的皮鞋、一抹碧綠如葉的衣角,轉頭看見瑞德麗盤腿坐在身旁的石塊邊緣。

摩亙顫巍巍地傾過身去,將她拉近身旁靠著,臉貼住她被風吹動的長發,即使閉著眼睛,他也能看見那些如火焰般燃燒的發絲。他沉默不語,緊緊抱著瑞德麗,仿佛感覺有一陣風即將吹來,把他們從這居高臨下的危險棲身處吹落。

瑞德麗稍微動了動,仰起臉親吻摩亙;摩亙遲疑地松開緊擁她的手臂。“我沒發現你在這裏。”瑞德麗的唇終於離開他的嘴時,他說。

“是啊,我在這裏待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也猜到了。你在想什麽?”

“所有的事。”摩亙掃落塔壁裂縫裏的一片灰泥,在林中驚起一群鳴叫抗議的烏鴉,“任憑我把過去想破了頭,結論總是一樣的——那就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瑞德麗轉身屈起雙膝,靠著旁邊的石塊,面向摩亙。她眼裏滿是陽光,像被大海打磨光亮的琥珀,讓摩亙的喉頭瞬間湧滿千言萬語。“你在回答謎題。你告訴過我,在你什麽都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的時候,回答謎題是你唯一能繼續做下去的事。”

“我知道。”他從那道裂縫中又找出一塊灰泥,用力拋出,身體幾乎失去平衡,“我知道。但是我已經和你在安紐因待了七天,還是找不出任何非離開這棟大宅不可的理由或謎題。只不過,如果繼續待下去,我們倆都會死。”

“這就是一個理由了。”她冷靜地說道。

“我不知道為什麽臉上這三顆星會讓自己有生命危險,不知道至尊在哪裏,不知道易形者是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幫助那些石頭孩子。我只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著手尋找答案,但那裏也不怎麽吸引人。”

“哪裏?”

“亟斯卓歐姆的腦海。”

瑞德麗盯著摩亙看,咽了咽口水,低下頭對被太陽曬暖的石塊皺眉。“嗯。”她聲音中的顫抖幾乎聽不見,“我也不認為我們可以永遠留在這裏。但是,摩亙——”

“你可以留在這裏。”

瑞德麗擡起頭,陽光又照進她的眼。摩亙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感覺她的聲音很僵硬:“我絕不離開你。為了你,我甚至拒絕了赫爾的財富和眾多豬群。你得學會過有我的生活。”

“光要活命就已經很困難了。”摩亙不假思索地喃喃說道,隨即紅起臉來。但瑞德麗嘴角微微一揚。摩亙伸手握住她的手:“隨便給我一根銀白的公豬胡子,我就帶你回赫德,一輩子留在東赫德養耕馬。”

“我會找根公豬胡子給你。”

“在這片國土上,我要用什麽方式娶你?”

“你不能娶我。”她平靜地說。摩亙的手一松。

“什麽?”

“只有國王有權力為他的子女締結婚約,而我父親不在這裏。所以,直到他抽空回家之前,我們是別想結婚了。”

“可是,瑞德麗——”

一只烏鴉飛過,她朝它的尾羽扔去一小段灰泥,烏鴉呱叫一聲閃避。“可是什麽?”她陰沉地問。

“我不能……我不能就這麽走進你父親的國土,打擾死者,還差點在他的大廳裏殺人,然後連婚都沒結就帶你走,讓你跟我在疆土四處流浪。見赫爾的鬼,這樣你父親會怎麽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