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梅菲提的子宮

安妮夢到了綠草茵茵的袖套,夢到了落日的余暉,還有燭火的單調舞蹈。她把自己包裹進色彩與影像的記憶裏,希望自己不要忘卻運河旁那些在風中搖曳,把陽光剪裁成金色片段的高高榆樹上的綠葉。不要像淡忘羅德裏克的臉龐一樣。

她們不會讓我瘋掉,她想,她們不會把我丟在這裏九天。

但可能她們已經這麽做了。興許她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個月、一年。興許她的頭發已經變得灰白,羅德裏克已經結婚。父親已經老死。也許只是她瘋狂地執著於希望著,在欺騙自己說在這裏待得並不太久。

她嘗試著數心跳,或者用叩手指的方式來奪回時間的概念。她嘗試著用饑餓的周期與所剩的食物和水來度量它。她寧願一直閉上眼睛。這樣才可以騙自己說所有一切都一如常態,沒有改變,騙自己說她現在在自己的床上,正準備睡覺。

自然而然,她幾乎喪失了對清醒與沉睡的辨別能力。

她唯一的慰藉就是變得開始憎惡黑暗。是憎惡,不是曾經有過的那種恐懼,也不是瑟苦拉院長強求於她的那種屈服。

對,她憎惡黑暗。她構想著在它醜陋的腹中,要怎樣劃燃一束亮光去殺死它。她搜索了一下裝食物的口袋,希望能找到一小片鐵,可以用來在石頭上摩擦出火光,但是沒有。當然不可能有。數世紀以來,到底有多少女孩兒被投進這裏?有多少思索過同樣的問題?

“但我不是那又一個女孩兒,”安妮喃喃道,她的聲音填滿了這裏的整個空間,“我是戴爾家族的女兒!”

她下了極大的決心睜開雙眼,凝視這片虛無,驅逐了所有雜念去想象一個簡簡單單的亮點。如果她沒法打破現實裏的黑暗,至少能打破內心的。她努力著,可能睡著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努力。她把光亮的念頭與記憶中的形象糾集成一束放在自己眼前,當作真實的光亮去享受。

忽然,光亮出現了——是一個火花,極小的一點,並不比針刺的小孔大。

“聖者啊!”她喘息道,接著火花就消失了。

她傷心得流出了眼淚,但很快又擦幹淚水,開始做更大的努力。

火花第二次出現了。她攥住它,小心地培育它,給它喂食她所能找到的一切能量。於是,它慢慢地,遲疑著,越長越美麗。它長到橡子那麽大了,接著有手掌大了。它色彩繽紛,像朝暉一般伸展著五顏六色的花瓣。現在她能看見東西了,不過這裏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沒有石墻,沒有石地板,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橡木、纏繞的蔓藤、遍開的黃色花朵——仿佛亮光真的在黑暗中墻壁上開了一個洞,帶她來到一座花園。

不過它不是一個洞,而是一個球體,擠得黑暗逐漸無所遁形,最終消逝。於是她不再站在洞穴裏,而是置身於一塊明媚的林間空地。

她看了看地下,沒有找到自己的影子。她的心臟驟然猛跳,因為她明白自己到了哪裏。同時也知曉自己已經徹底瘋狂。

“你沒有帶來你的影子。”一個聲音響起。

是個女人,但並非那天在湯姆·窩石上所遭遇的女人。這個女人披散著栗色頭發,戴著一個光滑的骨頭面具。面具形象逼真而精致,但沒有遮住嘴巴。她穿著一件黃褐色的絲衣,以交錯的發辮作邊,以昂首的毒蛇與橡木葉子作結。

“我根本沒料到會來到這裏。”安妮對她說。

“但你來了。在伊斯冷你跟塞爾定了個協約。它帶你來到了聖塞爾修女院,現在又把你帶來了這裏。”她停頓了一下,“這意味著什麽?”

不知為何,這個簡單的問題帶給安妮的恐懼遠比黑暗大。

“你不知道嗎?難道你不是聖者?你是誰?另一個女人在哪裏?那個金色頭發的女人。”

對方憂郁地一笑,“你是說我的姐姐?我想也差不多吧。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她說,“我等待著知曉,跟你一樣。”

“可我知道我是誰,我是安妮·戴爾。”

“你知道的是名字,僅此而已。其余的一切都是猜測或者幻覺。”

“我不明白。”

女人聳聳肩:“那不重要。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

“你來這裏是有目的的。”

安妮躊躇道:“我想離開那個洞穴,離開聖梅菲提的子宮。”

“簡單極了,那就離開吧。”

“有通向外面的路?”

“對。你已經找到一條,另外還有一條。就這些嗎?”

安妮仔細地想了一會兒。她可能已經瘋了,但如果她沒有……

如果她沒瘋,她要做得比上次好。

“不,”她確然道,“你姐姐誘拐我時說了一些事情。我曾以為都是無稽之談,還以為是自己做的一個夢。赫斯匹羅護法在聽我說時也那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