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盡管我十分不喜歡擁有魔法天賦,但從此不用再終日惴惴不安,還是有些開心的。但我也不是什麽理想的門徒:他教我的咒語詞兒,就算沒被完全忘掉,從我嘴裏說出來也會變味。我會口齒不清,音節粘連,或者混淆不同的咒術,所以,本來要為一種餡餅備好十幾種調味料的魔法,結果卻是——“我當然不是在努力教你配制毒藥”,這是他的刻薄評價:材料結成了死硬的一大塊,甚至不能給我自己當晚飯吃。還有一種魔法,本來是要把一團火移動到書房,我們正在演練的地方,結果卻像是毫無效果——直到我們聽到遙遠但可怕的噼噼啪啪聲,我們跑上樓,發現頭頂正上方的客房壁爐裏,正有綠色火焰噴湧出來,繡花桌幃已經被吞沒。

他終於把固執又倔強的魔火撲滅之後,足足向我怒吼了十分鐘,說我沒腦子,是個豬倌養出的羊頭小鬼——“我爹其實是伐木人,”我說——“那就是只會揮斧頭的笨蛋生養的!”他兇巴巴地號叫。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再害怕。他也不過是噴到自己精疲力竭,然後讓我走人,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喊叫,因為我知道他只叫不咬,反正也傷我不著。

我幾乎感到一絲慚愧,因為自己沒有更優秀一點兒,我現在能看出,他沮喪的根源,在於對漂亮和完美事物的真愛。他本不想要什麽學徒,但既然已經被迫收下我,就想把我變成強大博學的女巫,想讓我學會他的一身本領。當他向我演示更高級的咒術,復雜強大、姿態與念誦結合的歌舞式大招時,我能看出他愛自己的藝業:他的雙眼會在魔法中沉醉,變得炯炯有神,他的臉上透出若有若無的光芒,甚至有幾分英俊。他愛自己的魔法,他本可以跟我分享這份愛。

我卻僅僅滿足於胡亂念完幾條短咒,混過不得不上的課程,然後興沖沖跑到地下廚房,繼續手工切圓蔥。這把他氣得不行,其實這麽生氣也有道理。我知道我這樣很蠢,但我真的不習慣把自己當成重要人物。我一直都能找到更多堅果、蘑菇和漿果,超過其他任何人,即便是在被別人掃蕩過五六次的林地裏;我能在秋天找到晚凋的藥草,春季摘來早熟的梅子。像我媽媽常說的,我擅長任何能把自己搞臟的事情:要是我不得不挖土達到目的,或者鉆入灌木叢,或者爬樹,我都會帶著整籃戰利品回家,收買我媽,讓她僅僅給我一聲寬容的嘆息,而不是因為我的衣服大喊大叫。

但我的全部天賦也就到此為止,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其實除了我的家人,這——我的無能,跟別人也沒關系。甚至到現在,我都沒有想過魔法到底是什麽,除了制造出荒謬絕倫的衣服,處理些動手就能辦到的生活瑣事。我並不在意自己的緩慢進展,也不在乎他有多抓狂。我甚至可以獲得某種滿足感,直到時間一天天過去,冬至來臨。

我從自己的窗戶向外看,可以看見每個村子裏的廣場上都有蠟燭樹點亮,像一束束閃亮的小燈塔,裝點著整個山谷,直到黑森林邊緣。在我家,媽媽肯定正在烤火腿上塗抹豬油,同時給下面烤盤裏的土豆翻個兒。我爸和哥哥們一定在把整大車的節日用柴火送到每戶人家,用新砍下來的松枝遮蓋在車頂。他們應該砍伐了我們村的蠟燭樹,它肯定又高又直,而且枝繁葉茂。

我家隔壁,溫莎一定在烤栗子、梅子幹和胡蘿蔔,加上一厚片牛肉來提味,還有卡茜亞,卡茜亞一定會在那兒。卡茜亞會在壁爐前的烤架上旋轉她的辛卡奇蛋糕[1],每轉一圈,就加一層奶油面糊,做出松針層疊的樣子。她是在我們十二歲那年學會這個本事的:溫莎把自己出嫁時戴的蕾絲紗巾,有她兩倍身高那麽長的一條,給了斯莫爾尼克的一個婦女,只為了求她教卡茜亞這個秘訣。這樣子,卡茜亞就會有所準備,將來能給大人老爺們做飯了。

我努力為她感到高興。但當時最主要還是為自己難過。這時節很難挨,獨自一人,只能待在冰冷的塔頂小屋裏,鎖在遠離人跡的地方。龍君根本就不過節;在我看來,他甚至不知道當天是什麽日子。我還跟其他日子一樣去書房,哼哼唧唧學過又一種咒語,他喊了一會兒,就打發我走了。

為了排解孤獨,我下樓到廚房,給自己做了一份節日宴——火腿、蕎麥粥加烤蘋果——但當我把盤子擺好,它們還是給我一種平常、空洞的感覺,以至於我第一次為自己使用了利倫塔勒姆,因為我痛切需要一點兒節日慶典的感覺。空氣蕩漾著泛出微光,突然之間,我面前有了一大淺盤的烤豬肉,熱騰騰,粉紅色,鮮美多汁;加上我最愛喝的大麥粥,熬得稠糊糊,中間加了一大勺融化的黃油和焦脆的面包屑;還有一碟翠綠的鮮豆角,我們村的人要到春天才能吃到的那種;外加一塊泰格拉蛋糕[2],之前我只嘗到過一次,是在村長家的餐桌上,那年輪到我們家人收獲時到她家做客:裏面的水果蜜餞像是多彩的珠寶,面糊烤成完美的金黃色,榛子仁小而白,整個小蛋糕表面用蜜汁糖漿裝點,光滑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