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晚上我蜷縮在床上,完全睡不著,再一次陷入絕望。我逃離高塔的意願加強,並不會降低我的逃跑難度。第二天早上,我的確去過大門,第一次嘗試把巨大的門閂舉起來,不管這樣的嘗試看起來有多荒謬。我當然是撼動不了它,一絲都不行。

回到食品儲藏室,我把一口長柄鍋當作杠杆,把垃圾坑的巨大鐵蓋掀開,向下看。下方深處有火光閃耀,我同樣不可能從這裏逃跑。我吃力地把鐵蓋放回原處,用兩只手摸遍了周圍的墻,搜遍每個陰暗的角落,想找出口、秘道之類。就算是有,我也沒能找到。然後,晨光就已經沿著樓梯斜照下來,這金光並不受歡迎。它預示著我不得不做好早飯,送到自己受難的地方去。

我一邊擺放食物,雞蛋、火腿、蜜餞等,同時一遍又一遍看那把精鋼閃亮的剔骨尖刀,木格上方的刀柄正好朝我的方向突出來。我用它切過肉,知道它有多鋒利。我父母每年都會養一頭豬。殺豬的時候,我也幫過忙,拿著木桶接豬血,但考慮用尖刀刺殺人類,可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根本無法想象。所以我也沒有想象。我只是把刀也放在了托盤裏,然後上樓。

我進入書房時,他站在窗口,還是背對我,兩肩緊繃,顯得有些厭煩。我機械地放下餐盤,一個接一個擺在桌子上,直到托盤裏不再有別的,除了那把尖刀。我的裙子上濺滿了燕麥片和雞蛋液,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說——

“快擺好,”他說,“上樓去吧。”

“什麽?”我遲鈍地問。尖刀還在餐布下面,淹沒了我的其他想法,過了一小會兒我才明白,自己被暫免了今天的折磨。

“你是不是突然又聾了?”他沒好氣地說,“別再擺弄那些盤子,走開。待在你的房間裏,等我叫你再出來。”

我的裙子又臟又皺,帶子系得亂七八糟,但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過我。我抓起托盤,逃離房間,不再需要更多敦促。我跑上樓梯,腳下沒了那種可怕的疲憊感,覺得自己就像能飛起來似的。我進入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扯掉那身絲綢美裝,穿上我的家織布衣,躺倒在床上,如釋重負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像逃脫了父母責罰的孩子。

我看到了被丟棄在地上的托盤,那把刀亮閃閃地露在外面。噢,噢,我可真蠢,居然會想那樣的事。他是我的主人,如果因為某種可怕的巧合,我真的已經殺死他,我肯定會因此被處死,而我的父母也很可能要被連坐。殺人罪根本就逃脫不了刑罰的,與其那樣,還不如我直接從窗戶裏跳出去摔死算了。

我甚至還轉身朝窗外看了看,眼神淒慘,然後我才看到龍君帶著反感遙望的東西。那不是一輛普通的小馬車,而是巨大的華蓋四輪車,簡直像一座有輪的房子:一隊噴著響鼻的馬兒拉車,還有兩名騎手在趕車人前方開路,所有人都身穿灰綠兩色外套。車後還有四名騎手追隨,穿著相似的衣服。

車子停在大門口:它有一件綠色頂飾,是一只有很多顆腦袋的怪獸。所有的騎手和護衛都翻身下馬,特別忙亂的樣子。他們稍稍退後一點兒,石塔大門悄然開啟,就是那兩扇我完全撼動不了的大門。我伸長脖子朝下看,看見龍君獨自從門裏走出,站在門口的平台上。

一名男子從車裏彎腰鉆出:他很高,金發,寬肩膀,穿一件同樣是鮮綠色的長袍。他從別人擺好的階梯上輕巧地跳下,單手接過某一隨從雙手奉上的寶劍,昂首闊步從兩列手下之間走來,他幹凈利落地把寶劍掛在腰間,人已經到了門前。

“我討厭馬車,勝過討厭奇麥拉[1]。”他對龍君說,聲音洪亮到連我都能聽到,盡管我在塔頂,那些馬兒又在噴響鼻、刨前蹄。“居然要被困在那東西裏面一個星期:你怎麽就不能主動到王廷來呢?”

“王子殿下請務必海涵。”龍君冷冷地回答,“我的職責,讓我不得不在此守護。”

我當時向外探身太長,完全有可能偶然掉下去摔死,這樣就不會擔驚受怕,悲悲切切。波尼亞國王有兩個兒子,但王儲西格蒙德不過是個謙恭守禮的好青年。他受過良好教育,娶了一位北方王族的公主。這樁婚事給我們帶來一個盟國和一座港口。他們已經確保了王室傳承,生了一個男孩,還有個女孩備選。據說他是位優秀的官員,將來會是賢明的君王,沒有人需要為他操心,也不會特別喜歡他。

馬雷克王子的魅力可就強多了。我至少聽過一打關於他的故事和歌謠,講他如何殺死暴虐的九頭蛇——許德拉。傳言大相徑庭,但每個講述者都聲稱自己的細節絕對真實。此外,在上次抗擊羅斯亞的戰爭中,他至少斬殺過三四個甚至九個巨人。他曾一度跨馬出征,想要擊殺真正的巨龍,結果那次只是一幫農夫撒了謊,裝作被龍攻擊,然後把綿羊藏起來,聲稱被龍吃掉,以達到逃稅的目的。而他沒有處死那些農夫,反而責罰了他們的領主,因為他的稅率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