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梅兒(第2/13頁)

在我記憶深處,那些閱讀歷史書籍所花的時間總算沒白費,我記起了她的名字:來洛蘭家族的安娜貝爾。安娜貝爾王太後,提比利亞六世的母親,卡爾的祖母。現在我才看見她的王冠,玫瑰金色點綴著黑色鉆石,戴在梳理得很整潔的頭發上。和其他王族趾高氣揚地顯擺的那些冠冕相比,這可算相當低調了。

她垂下了手。這更好。安娜貝爾是個湮滅者,我可不希望她的手指頭離我太近,它們只消碰我一下就能把我炸爛。

“很遺憾您的兒子不在了,請節哀。”提比利亞國王不是個和善的人,對我,對梅溫,對這個國家活著和死去的奴隸,都不夠和善。但他愛著卡爾的母親,愛著他的孩子們。他不是惡魔,他只是太軟弱了。

她一直注視著我:“真怪,是你幫忙殺死他的。”

她的語氣裏沒有任何指責的意味,沒有怒意,沒有激動。

她在撒謊。

皇家法院缺乏色彩,只有白墻黑柱,大理石、花崗巖和水晶。它將花枝招展的人群吞入其中。貴族們擁進大門,他們的裙袍、套裝、制服將所有陰沉之處都染上了彩虹般的色彩。落在後面的幾位緊趕慢趕——接下來,新娘一行人就要穿過愷撒廣場行進至此了。上百名銀血族擠在鋪著瓷磚的寬敞廳堂裏。與婚禮本身的規格相比,這個地方顯得太普通了。他們三三兩兩地等待著,辟開的通道兩側排列著數量相等的諾爾塔和湖境之地的警衛。攝像機運轉著,對準了講台。整個王國都將通過它們看到實況。

我被眾人夾在白焰宮的入口處,地形角度有利,能看到艾麗斯的肩膀。

她很安靜,一根頭發也不亂,像水一樣平和。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承受這一切的。她父親挽著她的胳膊,鈷藍色的袍子映著雪白的婚紗衣袖。今天,為了和女兒相襯,他戴了銀和藍寶石制的王冠。他們彼此沒有講話,專注於面前的通道。

我的手裏捧著她的婚紗拖尾,感覺起來就像液體一樣。絲綢的質地太好了,仿佛隨時會從手中滑下去。我緊緊地攥著,免得去注意那些自己不該關注的東西。伊萬傑琳捧著婚紗拖尾的另一角,我竟然覺得有她在旁邊是一件好事,這可是頭一回。一些等著的小姐太太竊竊私語,可見這一幕在她們眼裏就是個醜聞八卦。她們的關注點都在她身上,再沒人會絮絮叨叨地議論沒有閃電的閃電女孩了。伊萬傑琳泰然自若,照單全收,下巴緊繃,嘴唇緊閉。她一直也沒跟我講話,又一處微小的幸運。

在某個地方,號角吹響了。人群應聲而動,全都轉過身子面向王宮,數不清的眼睛望過來。我們往前走,走上平台,走下台階,走向銀血族的盛景奇觀,而我能感覺到每一束目光。上一次我在這兒見到人群時,跪在地上,套著項圈,鮮血淋漓,傷痕累累,心碎痛苦。現在的我和那時沒兩樣。我的手指顫抖起來。警衛們近了,老貓和四葉草一直跟在我身後,穿著簡單但合宜的制服。人群越來越近,伊萬傑琳就在旁邊,可以瞬間就把刀子插進我的肋骨。我覺得自己的肺繃緊了,胸口發悶,喉嚨幹啞。冷靜。我盯著手裏的婚紗,盯著面前幾英尺的地方。

我覺得臉頰上好像落下了幾滴水,希望那不是緊張的淚水。

“振作點兒,巴羅。”這氣呼呼的聲音只能是伊萬傑琳的。像面對梅溫一樣,這粗劣的鼓勵讓我心裏湧起一股病態的感謝。我極力想撇開它,想說服自己。但我就像一條饑不擇食的狗,任何殘羹冷炙都會接受,任何在這孤獨牢籠裏算得上“善意”的東西都會接受。

我開始頭暈眼花,要不是我的腳——我親愛的、敏捷的、確定的兩只腳——我肯定會跌倒的。恐慌沿著脊柱攀升,每一步都越發艱難。我埋首沉浸在艾麗斯白色的婚紗裏,甚至數著自己的心跳。我用盡了一切辦法,掙紮著繼續往前走。不知道為什麽,這場婚禮就像是關閉了一千扇門,梅溫的力量翻倍了,束縛鉗制更緊了。我永遠也無法逃脫了,再也無法逃脫了。

我腳下的石頭變了,平整的方形瓷磚化成了台階。我在第一級那裏絆了一下,不過還是穩住了自己,捧牢婚紗拖尾。我只能堅持著自己尚且能做的事:站在一旁,跪下,萎縮幹枯,在陰影裏變得滿心怨恨,饑渴貪婪。我的余生就這樣了嗎?

在走進皇家法院之前,我仰望天空。越過烈焰、星塵、劍矢、列王的雕塑,越過閃耀的穹頂和水晶的梁柱,天空在上,雲在遠處聚集。有幾朵隨風飄搖,已經來到了廣場上方。它們慢慢地消散,從大朵變成小塊,直至消失不見。雨水想要凝結,但有什麽東西——也許是銀血族的風暴者——控制著它,阻止著它。一切都不能給這一天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