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兒

我漂在暗黑的海上,蔭翳隨我浮動。

它們可能是回憶。它們可能是夢境。熟悉卻詭異,每個都有些不對勁。卡爾的眼睛閃著銀光,極盡火熱,冒著血色。我哥哥的臉上皮肉塌陷,看起來就像一具骨架。老爸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但他的兩條腿又細又長,骨節凸起,哆哆嗦嗦地每走一步都要跌倒。吉薩的兩只手上都插著金屬釘子,她的嘴巴被縫起來了。奇隆在河水中沉溺,被他最擅長的東西糾纏著。法萊的喉嚨被割開,裏面淌出紅色的布條。卡梅隆抓著自己的脖子,掙紮著想要說話,卻被自己的異能壓制住了。伊萬傑琳身上的金屬盔甲顫動著剝落,將她吞噬。而梅溫陷在他怪異的王座裏,任由它收緊、畏縮,直至自己也變成了石頭,變成一尊坐立的雕像,有著藍寶石做的眼睛和鉆石耳朵。

紫色侵入了我的視野邊緣,我試圖投入它的懷抱,我知道那代表的是什麽。我的閃電如此接近,我真想找到關於它的記憶,在陷入黑暗之前抓住最後一點兒能量。但是,它像其他人一樣漸漸淡去,退開,消失了。黑暗蒙上來的時候,我以為寒冷也將隨之而至,然而升起的卻是熱度。

梅溫陡然靠近,近得我無法忍受。藍色的眼睛,黑色的頭發,蒼白得猶如夢中之人。他的手懸在我的喉嚨上方,只有咫尺之遙。他顫抖著,想要觸碰,想要閃躲,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樣。

我想,自己是睡著了。黑暗和光亮交替,向前後延展。我想動一動,可是四肢死沉,因為鐐銬,因為警衛,或者兼而有之。他們更用力地壓制著我,那些可怕的幻覺是我唯一可逃的地方。我追逐著最重要的那些——謝德、吉薩、家人、卡爾、奇隆、閃電。但他們總是從我的手裏溜走,或是一閃就不見了。這是另一種折磨吧,即使我在睡覺,薩姆遜也要把我逼得精疲力竭。梅溫也在,但我沒去找他,他也沒有動,就那麽坐著,凝視著,一只手按住太陽穴揉著。我沒看見他眨一下眼。

也許是幾年過去了,也許是幾秒鐘過去了,壓迫的感覺變得遲鈍,我的思緒清晰起來。束縛著我的濃霧漸漸消散。我醒過來了。

我覺得渴,因為業已忘記的眼淚狂流而覺得幹渴。壓制著我的異能的重負仍然在,有一瞬間讓我覺得無法呼吸,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死掉。沉陷在絲綢的睡床上,灼燒在國王的糾纏中,窒息在戶外的空氣裏。

我又回到了監獄的寢室裏。也許我一直就在這兒。窗外透過來的白光告訴我,又下雪了,外面的世界已經是明亮的冬景。當我的視覺稍微適應了這兒的光線,房間裏的一切變得更清晰了,我才試著看了看四周。我瞥向左右,沒有過多動彈,不過這都無所謂了。

亞爾文家族的警衛們——老貓、四葉草、三重奏、雞蛋,分別站在床的四角,死死地盯著我。發現我看向他們時,他們便互相交換了眼色。

我沒看到薩姆遜。原本還以為他會居高臨下地睥睨我,惡毒地微笑,刻薄地問好呢。一個小個子女人站在床腳,她衣著樸素,黑色泛藍的皮膚光潔無瑕,猶如打磨過的寶石。我不認得她,但她身上有著某種我很熟悉的氣質。這時我意識到,鐐銬原來不是鐐銬,是手。她的手。她分別握住我的兩只腳踝,鎮靜著皮膚,安撫著骨骼。

我認出了她的家族色。她的肩上佩著銀色和紅色,代表著兩種血色。愈療者,皮膚愈療者。她屬於斯克諾斯家族。她的觸碰帶給我的知覺讓我多少獲得了些安慰——至少是在四根靜默者床柱的折磨下能活下來。要不是這個愈療者,他們的異能足以把我壓迫致死。真是微妙的平衡。她一定很有天賦。她的眼睛像莎拉,明亮的淺灰色,意味深長。

但是她沒有看我,而是看向我右邊的什麽。

我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不禁瑟縮起來。

梅溫坐在那兒,就像我夢中的模樣,靜止,專注,一只手按著太陽穴,另一只手揮了揮,無聲地發號施令。

鐐銬確實存在。警衛們行動迅速,用打磨光滑的圓環箍住了我的腳踝和手腕。圓環上嵌著奇怪的金屬鏈子,每一條都由單獨的鑰匙鎖死。我想盯住鑰匙的去向,可我頭暈目眩,鑰匙一閃就不見了蹤影,只有鐐銬突兀地待在那兒,沉重而冰冷。我以為還會另有一只新的項圈套住我的脖子,可脖子上竟然空空如也,那鑲珠嵌寶的荊棘已經一去不返。

更讓我驚異不已的是,愈療者和警衛們離開了,走出了房間。我迷惑不已地看著他們,極力掩蓋住突然而至的興奮,脈搏跳動的速度都加快了。他們真的這麽蠢?想把我和梅溫單獨留下?他覺得自己不會被我瞬間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