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第二十五章 爾來四萬八千歲(第3/6頁)

陸遊又把雙手虛空一托,道:“起!”

整個大鼎先是微微搖擺,然後發出一聲悶悶的碰撞聲,晃了幾晃,居然浮在了墨海之上。墨雨的雨勢不減,越積越深,於是水漲鼎高,整個葛洪鼎載著這些人飄飄搖搖朝著洞口升去……

很快眾人便從高陽裏洞升起來,重新回高陽外洞。此時已是深夜,洞外一片狼藉,木石毀斷,看來諸葛一輝和那個叫王爾德的筆冢吏狠狠地打了一架,只是兩人都不見蹤影,不知勝負如何。

陸遊背著手,踱步走到山崖邊緣的石階,俯瞰整座漆黑的括蒼山。眾人訥訥不敢靠近,只有與他有淵源的羅中夏膽怯地跟在身後,等著吩咐。陸遊忽然擡起頭來,仰望天空一輪皎潔明月,臉上頗有落寞神色,唇齒微動,慢慢吟出一首蘇學士的詞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吟完之後,他長長嘆息了一聲,低聲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是何年哪……”

羅中夏自然知道這首詞,也大概能體會到陸遊此時的心境。一千年的時光,世易時移,滄海桑田。如今,已經與陸遊所在的時代大不相同。即便是陸遊這樣的天才,碰到這樣的事情,也會變得惶惑不安吧——這個世界,對陸遊來說,畢竟已不再熟悉。

“想不到這世界已變成這副模樣,好在還有這輪明月,還和從前一樣……”陸遊把目光從月亮移到遠處山腳下那一片燈火通明的高樓廣廈,如同一片瓊樓玉宇,高處只怕更不勝寒。

彼得和尚的記憶,已經和陸遊共享。他已經知道,他所熱愛的宋朝與他所痛恨的金國早已灰飛煙滅,如今之華夏,已與當日情勢截然不同。莫說諸子百家,也莫說詩詞歌賦,就連朱熹一心極力維護的儒學,也已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你說,我在這個時代復活,究竟是幸事還是不幸?”陸遊喃喃道。他自復活後,就以絕對的強勢壓制住眾人,無比自信;可此時他展露的,卻是一位思鄉情怯的老人,於陌生的異國惶惑不安地望著家鄉的明月,心潮起伏不定。

筆冢主人交托給他的責任太重了,而這個世界又太陌生了。就連陸遊,都微微生出疲憊之心。

羅中夏想到鞠式耕曾經對他說的話,於是脫口而出:“只要不違本心,便是好自為之。”陸遊聽到羅中夏的回答,先是搖了搖頭,然後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羅中夏在心裏浮現出一個假設: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陸遊還會承擔如此沉重的責任,讓自己的魂魄穿越千年,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挽救不可知的命運嗎?

這個問題他不敢問陸遊,可留在心裏,很快變成了另外一個問題:我竟是渡筆人的後裔,那麽這一切是否注定?如果我那天沒有去長椿舊貨店,人生會變成什麽樣呢?大概會是和普通大學生一樣,逃課、玩遊戲、考試作弊、談戀愛、被甩,然後稀裏糊塗畢業找一份普通工作,終老一生。

那樣的人生,和現在比起來,究竟哪一個更好一些,羅中夏還真是說不上來。他這個人懶惰、膽小、怕麻煩,最喜歡安逸,但和所有的男人一樣,血液裏始終隱藏著渴望冒險的沖動。

他一直希望退筆,回復到正常的人生。可當初在綠天庵內,他自己選擇了救人,而不是退筆,把最後回歸平淡的機會毀掉。自己對此是否後悔?又是否做得對呢?那時候是為了拯救別人的生命,不得已而做的抉擇;假如現在再給他一次機會,不需要考慮任何風險,他是否還會選擇把所有的筆靈都退掉?這答案羅中夏自己都不知道。

這一老一小肅立在月色之下,各懷心事,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月亮被一片雲彩所掩,陸遊才笨拙地擡起右手,把鼻子上的金絲眼鏡扶了扶,還差點把眼鏡弄掉。他露出一絲難為情,對羅中夏道:“我還不大會用這個東西。”

“這個很簡單,慢慢習慣就好,唯手熟耳嘛!”羅中夏難得地開了一個很有文化典故的玩笑。

陸遊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和那家夥,還真像啊!”

“誰?”

“你的那位渡筆人祖先。”陸遊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回過頭去,“說吧,何事?”

羅中夏回頭一看,發現韋勢然站在那裏。這家夥剛才在洞裏,似乎就有話要對陸遊說,現在又湊過來了。

韋勢然躬身道:“回稟放翁先生,天台白雲已在我手。”羅中夏正準備告訴陸遊這個消息,沒想到韋勢然居然先坦白了。不愧是只老狐狸,他大概是算準這消息瞞不住,索性主動說出來,還能賣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