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二十五章 起來向壁不停手(第3/8頁)

羅中夏喚出青蓮筆,念了兩句:“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這是李白《聽蜀僧濬彈琴》裏的句子,一經念出,空廳內鐘聲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霜鐘搖擺,讓本來就呆頭呆腦的筆童無所適從。

宣筆筆童目不能視,靠的是以聲辨位。若在平時,即使是地上一只螞蟻叼食,筆童也能聽個差不離,羅中夏若想隱蔽身形蒙混過去那是萬無可能。不料彼得和尚教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滿處噪音,筆童的超強聽力反成了缺點。

只聽空廳內音響頻頻,兩個筆童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羅中夏拖著空轉,只是打不著。一人二筆來回呼呼地圍著廳裏轉了數十個圈子,兩個筆童漸次被分開,前後拉開好長一段距離。

羅中夏見時機到了,先輕踏一步,吸引一個筆童朝反方向跑去,然後側身躍起,用手飛快地在廳頂敲了一下。另外一個筆童只知循聲而去,一下子也跳起來。此落彼升,正趕上羅中夏下落,兩個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間處於同一平面。

羅中夏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鉤、中指送,三指並用,瞬間罩住筆童周身。只聽一聲清脆的“哢吧”,待得羅中夏落地,手中已經多了一支宣筆。

這個手法在書法上叫作“單鉤”,是握筆的手法,以食指鉤住筆管,和壓住側面的拇指構成兩個支點夾住毛筆,寫字時全以食指擡壓取勢,靈活多變。筆童煉自毛筆,單鉤握筆之法可以說是正中它們的七寸所在。

這是彼得和尚剛才悄悄教羅中夏的一招,雖然他學得很不熟練,但對付這些筆童問題不大。

除掉一個筆童,壓力驟減。羅中夏好整以暇,再以聲響惑敵,掩護自己,不出一分鐘就抓住了第二個筆童的破綻,再一次施展單鉤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羅中夏雙手持筆,把它們小心地擱回桌子上的筆掛,為防這些筆童又活過來,還把筆頭都卸掉。羅中夏心裏多少有些得意,宣筆筆童雖非強敵,但在短時間幹掉兩個也不是輕而易舉。他大笑道:“我這一招以聲掩步,彼得大師你看如何?”

“以聲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轉動,不由得反復念叨這四個字。

聲可以掩步,難道字不可以掩形嗎?

他“呃”了一聲,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光頭,也不理睬羅中夏,飛快地跑回甬道,順著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腦海裏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所以必須要予以確認。

盡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只花了二三分鐘就回到了藏筆閣的洞口。他並沒有打開洞門,而是轉過身來,再次伸出手緊貼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只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細致地去逐字辨讀,而是一撫到底,嘴裏還低聲念叨著什麽。就這麽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順著甬道摸進中廳。他站在黑暗的廳內,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這些刻在墻壁上的名篇大作並無特殊意義,內中文字也不是達•芬奇密碼。如果執著於文字內容本身,就會像俠客島上的那些高手一樣,皓首窮經也不得其門。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體。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從入口開始,石壁字體風格的變化就異常劇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後一段就突變成了小篆;上一篇尚還在追襲晉風清臒,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痩金。短短三十幾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隸、行數種書體,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余位名家的筆風。

文字內容只是遮掩,真正的關竅,卻在這些書體筆風變化之間。看似雜亂無序的壁書,被這一條隱線貫穿成一條明白無誤的線索。比如其中一塊石壁上書的是鐘繇小楷,隨後向右一變而成顏體,兩下相悖,則這條路必是錯的;只有左側承接學自鐘繇曲折婉轉之風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對路合榫。書法自有其內在規律,這些暗示深藏在筆鋒之內,非精通書法者不能覺察。

彼得和尚閉目深思,慢慢把所觸所感撚成一條線,去謬存真,抽絲剝繭,一條明路逐漸在腦海中成形。這些規律附著在錯綜復雜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隱含的路標。只要得到甬道壁上文字的奧秘,就清晰無比了。

歷代進入藏筆洞參加筆靈歸宗的人,若修為、洞察力不夠,便勘不破這個困局,只得無功而返,或一頭紮進文意推敲裏出不來。

彼得和尚再度圍著空廳周圍的洞窟摸索一遍,皺了皺眉頭。

“難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他低頭又想了一陣,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走到中央木桌之前,雙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腳向下用力踏去。只聽轟然一響,一塊巖石被生生移開,一陣幽幽冷風撲面而來,顯然桌下是開了一條新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