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沉睡

舞陽公主府外, 李令月在侍女的攙扶下,踏上寬敞的馬車,一路往城門而去。

車身晃晃悠悠, 李令月坐在車廂中,目光直愣愣盯著手中的一串佛珠, 渾身上下滿是疲憊倦意。

侍女阿梵跪坐在一旁, 心中不忍, 低聲問:“公主真的不回宮,同太後道別嗎?”

聽到“太後”二字,李令月呆滯的面容間終於閃過一絲動容。

她眼眶微紅, 鼻間微塞, 搖頭道:“不了,母親的身子已大不如前,我若再去, 只會惹她傷心,她若再同陛下起爭執, 恐怕又要大病一場……”

母親膝下子女只他們兄妹三人, 六郎已遠在邊疆,只偶有幾道問安的奏折呈上, 如今她這個小女兒也要出城去了,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 老人家怎麽受得了?

“阿梵,明日你替我回宮一趟吧, 替我告訴母親——女兒實在不敢再去見她, 盼她能養好身子……”她含著淚,忽而又看一眼手中的檀木佛珠,似乎還能嗅到上面散發的令人安心的幽幽香氣, “再替我求求母親,將宣光送回扶桑去……他的心還留在故土,不該因為我,就……”

阿梵望著公主,容色戚戚,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想哄孩子似的抱著她,輕聲道:“公主莫苦,慧顯大師曾說宣光佛性甚高,興許他已如願成佛,登了西方極樂之境。”

李令月依偎在侍女懷中,捧著佛珠低低抽泣許久,直到雙眼腫如桃核,嗓音嘶啞不堪,才慢慢止住。

馬車已出城門,正沿著官道往皇陵駛去。

她掀開車簾,往東北方向遙遙望去。

遼遠的視線盡頭,湛藍的天際與點綴著蔥郁草木的黃土地連結成一片,教人分辨不清。

她面色復歸平靜,慢慢放下車簾,回到車中,拉著阿梵的手,低聲道:“阿梵,如今我的身邊人中,我唯一能信賴的,便只有你了。”

阿梵神色一凜,忙坐直身子,鄭重點頭,只等吩咐。

她不比別的年輕宮人,是後來才入掖庭宮,被分到公主身邊服侍的。從十二歲起,她便已跟在太後身邊,跟著女官們一同照顧睿王殿下與舞陽公主,對這兩個孩子感情極深。

去歲公主出了事,身邊的宮人內侍都被處置了,太後放心不下,才將已去了尚宮局的她重新調到公主身邊貼身照顧。

“送宣光回扶桑的事,阿梵你要親自跟去,令他們先往河北道附近去,便說是替他圓生前的願望,走一走那片山河,再從萊州、登州一帶登船。明日,我會寫一封信交你,途經幽州時,悄悄交給六哥。”

李令月面容肅穆,望過去的眼神中帶著從未有過的威壓與深沉,令阿梵不由一驚。

這樣大費周折,與其說是為了替宣光圓生前飽覽河山的願望,不如說,是公主為了掩飾給睿王殿下送信才采取的迂回方式!

一直單純直率的公主,似乎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公主,這——”阿梵面色為難,一時不知該不該答應。

李令月眸色一轉,恢復往日帶著幾分嬌氣的模樣,拉著她求道:“阿梵,你是看著我和六哥長大的,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是心裏許多話不知同誰說,唯有六哥同病相憐,便想與他說說。可你也知道,陛下還忌諱著六哥,我實在無法,才想了這個法子……”

阿梵年歲已漸長,最看不得小公主難過傷心的模樣,一見她委屈巴巴又要垂淚,心登時軟了,忙又將她抱在懷裏,細聲安慰:“公主莫憂,奴婢明白,不會辜負公主的信賴。”

“嗯,阿梵,多謝你。”李令月抱著阿梵的腰,在她耳邊輕聲說,“別讓母親知道,她會擔心的。”

阿梵眼淚汪汪,撫了撫她的眼角,鄭重點頭。

得了允諾,李令月才放下心來,讓身子慢慢靠後,半躺在車中小憩起來。

大約是因一整個早上的驚怒,她雖感到疲倦不已,闔上眼卻半點睡意也沒有,腦中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耳邊是一句句或語重心長,或憤怒不已,或悲憫慈愛的話語。

她的確苦悶難言,也的確感到與六郎同病相憐。

可她已不是從前住在深宮,不諳世事的天真公主了,她明白今日落到這樣的境地,連累旁人,都是因為手中沒有足夠的權勢,不能隨心所欲地選擇想要的一切。

泱泱大魏,只有一人真正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若那個人不站在她這一邊,那她即使身為公主,也不過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

當年先帝臨終前,千叮萬囑兄弟二人,定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可惜,是長兄先做錯了事。

……

承歡殿中,麗質自回來後,便覺一派輕松。

離開一月有余,殿中一切陳設布置如舊,每日仍有宮人來灑掃,看來並無不同,可落在她眼裏,卻多了幾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