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個年過得,確實比往年有滋味兒得多。雖說宮裏忙,宮外的事兒也不斷,但心裏是平和的,有後顧無憂之感。

三十過完,初一還有冗雜的儀式,明日要饋歲,所謂饋歲,就是皇帝大宴群臣,以感激眾臣工上年的兢業,且祈盼下年風調雨順。其實太平盛世哪裏是憑空得來的,終歸有人逆眾而行,擔得一身罵名。

梁遇上乾清宮回稟饋歲宴籌備事宜,進門便見月徊在暖閣裏站著。一個梳頭的女官,擔任著不在職內的差事,只要皇帝在,她必出現在三丈之內。照她的話說,梳頭女官名頭太窄,她應當叫蟈蟈女官。那兩只蟈蟈兒也確實被她伺候得很好,養得油亮油亮,吃飽了裝在草籠子裏,擱在南窗底下,卯足了勁兒叫喚,叫得窗戶都關不住。

她見梁遇來,沒有言聲,俯了俯身以作行禮。梁遇經過的時候微頷首,要不是細瞧,瞧不出他們之間有過交流。

皇帝從案前擡起頭,笑道:“大伴來了?朕新得了一幅字,真假未定,請大伴掌掌眼。”

梁遇對字畫很有些研究,畢竟好的字畫,比真金白銀有價值得多。

他上前看,一眼便知道來歷,“米芾的《蜀素帖》,這可是難得的上品。瞧這筆力,剛柔相濟痛快淋漓,字與字之間的布局也巧妙,疏可走馬,密不透風,是真跡無疑。”

皇帝很高興,“大伴最懂字畫,連大伴都說是真跡,就沒有什麽可存疑的了。”

梁遇含蓄地笑了笑,因為這幅《蜀素帖》他府裏沒有,那皇帝面前的必定假不了。

只是這些話哪能說呢,他順勢又誇了兩句,復回稟宴請的名單,“寧王和容王上年特準回京,今兒遞了話進來,要入慈寧宮參拜太後。臣已經借太後的名義回絕了,讓他們‘各便’。主子親政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讓他們出幺蛾子。再者……臣一早得了消息,上回抓住的幾個南邳讀書人,背後另有玄機。兩廣近來出現了一群自稱紅羅黨的反賊,興於鄉野,個個身穿紅羅背襠,到處妖言惑眾汙蔑朝廷。兩廣總督葉震唯恐獲罪,並未上報京畿,暗中多番派兵清剿,但那些人四處流竄,難以一網打盡。”

皇帝怔住了,“反賊?大鄴百姓如今豐衣足食,哪裏來的反賊?”

他是太平皇帝,民間有人造反,實在讓他難以想象。然而這種事,從來就沒有間斷過。梁遇的語氣很尋常,拱手道:“主子不必憂心,不過是些流寇罷了,再好的日子都會有人反上一反,有飯吃的時候要衣穿,有衣穿的時候又要做官,人心哪時也不會知足。像這樣的小事,一年總有十件八件,全是東廠報效皇上的機會。只是這回,亂黨鼓動的不是田間地頭的農戶,反而是能說會寫的讀書人。這就有些麻煩了,鬧得不好又給人說頭,把焚書坑儒那套拿來大書特書,對主子英名也是損害。”

皇帝聽了悵然,“讀書人……最聰明是他們,最糊塗也是他們。那依著大伴看,接下來該怎麽處置才好?”

梁遇道:“眼下正過節,主子只管放寬心,這件事臣自會料理的。過會兒臣上獄裏去一趟,等問明白了,再安排平叛事宜。”

皇帝道好,米芾的書法也看不進去了,隨手卷起來,讓畢雲收到庫裏去,一面對梁遇道:“親政就在眼前,千萬不能因這些人壞了大事。葉震無能,平定不下來,那就換有能耐的人去辦。這個節骨眼上鬧了這出,恐怕後頭另有推手也未可知。”

梁遇俯首,“臣領命。先給葉震下令,命他嚴加偵辦,臣隨後便調撥東廠人手趕赴兩廣。”

皇帝點了點頭,在地心緩緩踱步,“紅羅黨……看來是想效法東漢末年的黃巾賊啊,大鄴好好的江山,豈能容他們作踐!”

歷來帝王最恨不是周邊小國擾攘,是自己的百姓反了自己,打壓起來自然不遺余力。梁遇領命出宮,率眾一路往東廠去,因大過年的,衙門裏當差也稀松,幾個千戶、百戶聚在一起擲骰子聚賭,滿嘴汙言穢語地調笑,拿對方姐姐嫂子取樂。正玩兒得興起,忽然聽得一隊隆隆的腳步聲到了大門上,回頭一看,險些嚇得肝兒都碎了。領頭的一身蟒服,披著烏雲豹的氅衣,烏紗下一張眉眼濃鷙的臉,視線掃過誰,就能叫誰腿裏發虛。

一桌子賭徒慌忙散了,蹦下條凳列隊行禮,“督主新禧。”

梁遇沒閑情和他們道新禧,在上首坐定了,問:“牢裏那幾個書生,審得怎麽樣了?”

眾人看看馮坦,表示他是大档頭,他應該回話。

馮坦上前,硬著頭皮道:“回督主的話,卑職等這幾日一直在想轍套話,可惜那幾個讀書人嘴硬得很,死活不肯開口。先頭楊少監又發過話,叫不讓上刑,可不動大刑,實在撬不開他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