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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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沒什麽手藝的人,想在宮裏承辦端茶遞水之外的差事,確實有點難。但仗著皇帝的寬容和梁遇的面子,月徊最終還是當上了皇帝的梳頭女官。

皇帝每天天不亮就起,紫禁城的禦廚上也養雞,第一聲雞啼的時候,皇帝已經擦完了牙漱完了口,坐在妝台前等她來了。

原先皇帝是有起床氣的,從雙腳落地那刻起開始耍性子,一直耍到座上金鑾殿。這樣的慪氣其實不單底下人提心吊膽,連他自己也覺得累。現在好了,月徊來了,因為有她,他睜開眼就有了期待,那麽這一天必定歡喜大於氣惱。

他側耳,聽著綿綿的叫蟈蟈聲從宮門上進來,她除了承辦梳頭之責,還兼養蟈蟈。早上把葫蘆揣進黃雲龍包袱裏,裏頭裝著上用的成套梳篦,剩下就是蟈蟈葫蘆。她進了暖閣,一露面便一副笑模樣,問:“主子,您昨兒夜裏睡得好不好呀?今兒早膳進得香不香?”

皇帝抿唇對她一笑,“都好。朕昨晚上還夢見你了。”

兩旁的宮人展開了布帛,用以承接疏落的頭發。月徊拿著梳篦慢慢替他梳理,一面笑著問:“夢見奴婢什麽呀?八成夢見我養蟈蟈,把蟈蟈養得盤子那麽大。”

皇帝說不是,輕飄飄瞥了她一眼,“朕夢見咱們上北海子滑冰了,你的技藝長進不少,滑得又快又好。”

月徊哦了聲,她不是那種有話憋著,肚子裏打仗的姑娘,她愛直來直去,便道:“等您得了閑,帶我上西苑玩兒去吧,我想看看北海子有多大,上頭的冰是不是結得比什刹海的好。”

皇帝說成,“節下有空閑,等文武百官休沐了,朕讓人安排好了就帶你去。”說罷頓了頓,試探著問她,“昨兒冊立皇後的詔書頒布了,你都知道了吧?”

月徊說知道,臉上神情淡然。大概因為一早就對事態發展有了預知,甫聽消息時難過了一下子,事後就釋然了。

皇帝嘛,有三五紅顏知己,後宮裏頭裝上三五十位寵妾愛姬,再尋常不過,她還覺得人多熱鬧呢。她雖有點兒喜歡這小皇帝,其實若論喜歡得多深,也談不上,就跟朋友似的,因年紀相當,又能說得上話,玩兒在一塊兒挺好。畢竟有個當皇帝的朋友,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兒。

然而她的平和,還是讓皇帝生出了點唏噓之感,如果一個姑娘在乎你,怎麽能不為此感到傷心呢。

梳篦在他發間輕而緩地遊走,皇帝猶豫了下,有些話沒好說出口。

月徊倒是心無旁騖,她舔著唇拿手攏住他的頭發。其實她梳頭的技巧不算高超,一切全憑皇帝擔待,且男人的發式不像女人,只要綰成個髻就成了。於是左一扭右一扭,梳得不平整,勉強成型,要是換了行家來評定,給萬歲爺把頭梳成這樣,等同行刺。好在這兒沒行家,皇帝也很寬和,她盯著發髻邊上鼓起的那一綹,支吾著說:“哎呀,奴婢好像梳壞了。”

皇帝當然也看見了,但並不在乎,拆了重來時間不夠,便道:“朕覺得挺好……拿網巾來。”

月徊把網巾遞過去,他自己戴好了,除了發髻束住所有,“橫豎要戴冠,別人瞧不見。”

可是月徊覺得挺羞愧,“我的差事辦砸了,要不還是讓先前那位來伺候吧。”

皇帝說不必,“朕梳頭圖個舒心,不為好看。”邊說邊探進網兜底下,摳了摳頭皮。

邊上伺候更衣的太監捧上了翼善冠,小心翼翼給皇帝戴上。皇帝站起身,在月徊面前轉了一圈,“看,梳得再好也給蓋在帽子底下了,何必費那心思。”

月徊訕訕笑了笑,“等您回來,我給您重梳一回吧!”

皇帝才要回話,南窗外傳來柳順的嗓音,說萬歲爺該視朝了。今兒是年前最後一場朝議,只要順利,也算是個圓滿的收梢。

月徊忙和眾宮人一同送皇帝到廊下,台階前早預備好了肩輿,柳順高唱一聲“萬歲爺起駕”,眾人便伏地叩拜下去。

月徊看見那些擡輿太監的皂靴從自己眼前經過,待直起腰的時候,皇帝的肩輿已經沿著中路滑出去了。

天還沒亮,前後有隨行太監挑燈照道兒,皇帝在黑夜下的那片輝煌裏高高在上地坐著,即便去了很遠,月徊依舊看見他把手指頭捅進帽檐的動作。想必是有地方梳得太緊,牽扯住頭皮了吧!

唉,萬歲爺好性兒,為了不讓她吃幹飯,暗暗受著這樣的委屈。月徊嘆了口氣,轉身便見柳順的大臉盤子撞進眼眶裏來,不由嚇了她一跳。

柳順多少知道她的來歷,既是梁掌印的族親,又得皇上厚愛,因此對她的態度遠遠好於對別人。至少仰頭拿鼻子眼兒瞪人的氣勢是不會有了,胖臉上堆著笑,和聲道:“姑娘才剛伺候差事,起得這麽早,習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