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牌坊寫的,越欠缺什麽就越愛標榜什麽。月徊敢笑不敢言,從車上跳下來,等曾鯨進去叫小四出來說話。

街市上行人稀少,早上趕過一輪集,積攢下的那些積雪被踩踏後,成了道旁黑色的泥沼。月徊攏著暖袖茫然看著,忽然生出些有錢人的閑愁來,感慨雪沫子從天而降時多純凈柔軟,落到地上,竟成了任人踐踏的模樣。其實梁遇也好,皇帝也好,看著風光無限,去了那層光輝的外殼,同殘雪一樣。發跡前狠吃過一段苦,到如今千瘡百孔,卻裝進了金罐子裏,化成水,插上了春天初綻的一支梅。

東廠胡同口,是一片寬坦的空地,東西兩頭沒什麽遮擋。她站在風口裏寒浸浸的,官靴踩著腳下青磚,磚鋪得不夠嚴實,微一踮腳,磚縫間便冒出泥漿來。她挪開了小半步,因一時貪玩,鞋面上濺得芝麻粒兒似的,真是人不愁吃喝了,開始學著糟蹋東西。要是換了早年,寧肯自己光腳,也得把這雙皂靴留給小四啊。

衙門口終於有人出來了,曾鯨把小四送到門上,自己並未跟出來。這就是司禮監隨堂的眼力勁兒,知道他們有話要說,不等吩咐自己識趣兒避開了。

小四一臉笑模樣,快步到了她跟前,一瞧她,又開始貧嘴,“幾天沒見,您凈身啦?”

月徊“去”了聲,上下打量他,這小子先前吃了上頓沒下頓,臉上欠油水。如今到了東廠,別不是人肉就饅頭吧,才幾天光景就吃得頭光面滑的。

她伸手,替他提溜了下耷拉的領口,“我這幾天沒在家,進宮去了,看樣子往後得在宮裏紮根兒,今天放我回來休整休整,估摸要不了多久又得進去。”

小四怔了怔,“怎麽讓您進宮呐?您鬥大的字不識幾個,大鄴這是沒人了,讓您進去倒夜壺嗎?”

月徊受他擠兌,瞪眼道:“你不能說兩句好話?就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不也進東廠做幹事了嗎!我進宮不倒夜壺,我伺候皇上。滿世界都是有學問的人,不缺我一個,皇上就相中我老實厚道,你管得著嗎!”

兩個人是磨著嘴皮子長大的,見了面不鬥上兩句,心裏不舒坦。可鬥完了,又覺得很不舍,小四哀致地看著她說:“月姐,皇上是不是要提拔您當妃子?您這麽大年紀了,進了宮還有出來的時候嗎?這一去,我再想見您可就難了,您能不能別去?等我掙了錢,我養活著您,您何必給人當碎催呢。”

月徊被他說得鼻子發酸,孩子大了,知道心疼她養活她了,有這幾句話也不枉拉扯他一場。可人到了一定時候就身不由己,不像以前光杆兒,有口粥吃就高興。如今是好吃好喝養刁了嘴,下頓兩菜一湯還嫌不夠,得維持住福氣體面,還要使金碗象牙筷子。

再說進宮又不是殺頭,大可不必這麽悲悲戚戚,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說沒事兒,“憑我的本事,你等著吧,回頭我當個太後讓你瞧瞧。你放心,苟富貴勿相忘,今晚回不回來吃飯?”

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小四早習慣了,仔細算了算差事,沒什麽太要緊的,便道:“我眼下學徒呢,有我沒我都一樣。回頭我和師父告個假,不拘怎麽都得再陪您吃頓飯。”

月徊說“得嘞”,“我先回去預備,你好好當差。晚上早點兒回來,我讓人給你預備好吃的,啊?”

小四點了點頭,見她沖曾鯨招手,那個東廠番子見了都得畢恭畢敬的隨堂太監很快來了,臉上帶著微微的笑,輕聲細語道:“姑娘交代完了,那我這就送您家去。”

月徊頷首,“還得勞您駕。”

曾鯨攙她上了車,自己坐在車轅上駕馬甩鞭子。小四目送馬車緩緩走遠,隱約感覺失去了些什麽。以前懊惱吃不飽穿不暖,現在什麽都不愁了,卻又慢慢和相依為命的人走散了。也不知道她認回那個哥哥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太監過分精於算計,恐怕那位督主得了個妹妹,並不單純把她當做妹妹。打著族親的幌子,不從她身上榨出二兩油來,對不起人家頭上那頂烏紗帽。

月徊那頭呢,由曾鯨送回了提督府。到家曹甸生和她院兒裏的丫頭全迎了出來,忙伺候她洗漱換衣裳。外面天太冷,走了一圈腳趾頭都凍住了,泡進熱水裏才逐漸活過來。她後腦勺枕著木桶邊沿,打了手巾把子敷在額頭上,閉眼感慨還是家裏頭好啊,宮裏什麽也不缺,什麽也不方便,這兩天到處將就,從頭到腳都出餿味兒了。

綠綺捧著幹凈衣裳過來,小聲提醒:“姑娘可別睡著了,沒的著涼。洗會子就起來吧,幹凈衣裳預備下了,等擦幹了頭發,您再眯瞪會子。”

月徊泡得身子發紅,手指頭上的皮都起了褶子,這才慢吞吞從桶裏爬出來。丫頭們給她擦身子,她還有些不好意思,閃躲著說自己來,玉振笑道:“可別,這活兒您幹了,咱們幹什麽呢。伺候您是咱們的分內,您可不能和咱們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