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第2/3頁)

是啊,家事,他從沒想過,走到今時今日還能論一論家事。高鼎替他打起轎簾,他端端坐了進去,擡轎的官靴踏著雪地,發出一片擠壓的輕響。夜色漫上來,像水一樣浸泡過人的頭頂,他偏過臉,擡手掀起窗幔一角。寒夜的街道和白天不同,有種冷峻深沉的美。轎在前行,商戶住家兒門前的燈籠在後退,他看得有些出神,腕上手串的琥珀墜腳輕擺著,敲在撒青金袖襕上,雲氣紋映過半透明的珀體,放大得盤龍一樣。

他的府邸建在冰盞胡同,離紫禁城很近,邊上就是賢良寺。幹他們這行的,手上人命過得多了,有時候也尋求一點心理上的安慰。轎子到了門前,他俯身下轎,擡眼便看見匾額上禦筆的“提督府”,他望著那三個字,牽唇笑了笑。

這一笑,笑得風光霽月,邊上隨侍的見了忙上來討好,“前門汪府蓋得倒是豪奢,如今也空著,可督主必住不慣那個臟窩兒,還是摘了匾額掛到府上來的好。”

梁遇嗯了聲,提起曳撒下擺登上台階,走了幾步想起什麽來,在檻前停住了。

高鼎松了一半的氣重又提起來,忙拱手聽示下。上首的人微微回頭,那秀目垂眼時,有種睥睨天下的味道,“汪府打發人好好守著,等咱家騰出空來,再請旨抄沒汪軫家產。記好了,裏頭物件一樣也不許丟,倘或缺了一件半件,就拿你們的腦袋來填。”

錦衣衛的毛病他最知道,鉆營撈油水是他們的拿手絕活兒,倘或不發話,他們半天就能搬空汪府。現如今他過問了,就算吃進去的東西,也要照原樣吐出來。

高鼎心下一凜,俯首帖耳道是,一行人弓著身目送他進府,待府門關上,他們才敢直起身子來。

“咱們這位督主,真是滴水不漏。”擡轎回去的路上,一個緹騎半帶抱怨地嘟囔,“要論起對下頭人的寬和來,怕還不如先頭提督。”

結果這話招來高鼎一聲低喝:“夾緊你的嘴!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命呢!”把幾個緹騎嚇得噤若寒蟬。

左右瞧瞧,夜黑風高,這京城乃至大鄴上下,哪一處沒有東廠的耳目?上回監察禦史夢裏誇老婆腳香,第二天就傳得滿朝皆知了,他們這裏信口雌黃,誰知道明兒要為這句妄言付出什麽代價!

反正梁遇陰險狡詐,要比名聲,他的惡名不在汪軫之下。

一個人名聲壞,原本沒什麽,要說司禮監出了個大善人,那才是活見了鬼。他不在乎外頭怎麽傳他,但在邁進花廳前,他卻有些猶豫了。一種奇怪的、虧心的感覺忽然爬起來,他蹙了眉,耳根子竟隱約開始發燙。

然而轉念再想想,又覺得十分可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該報的仇報完了,該享的福也只會多不會少,有什麽不足意兒?

他重又挪起步子,從廊廡底下漫步踱過來,花廳四角高高吊著料絲燈,瀉下滿地柔軟的光。他打簾進去,進門便見玫瑰圈椅上坐著一個姑娘,一雙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視線,那瞳仁兒黑白分明,大約算得上他近年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了。

年紀差不多,小鼻子小嘴,和小時候也有些像。她是五歲那年走丟的,他推斷不出她長大後是什麽模樣,但瞧這眉眼,似乎同他母親有幾分相似。

人就是這樣,頭一眼的直覺難免影響接下來的判斷,他心裏雖認了七八分,但事關重大,不得不慎重。

“姑娘叫什麽名字?”他和顏悅色問,轉身在對面的圈椅裏坐了下來,“哪裏人氏,今年幾歲?還記得自己的生辰八字麽?”

燈下的姑娘有點呆,因為見慣了碼頭上那些光膀子扛鹽糧的男人,頭一回看見這樣精致人兒,讓她產生了微醺的錯覺。

看人下菜碟,這是世人的通病。要是換個豬頭狗臉的來問話,一句就打發了,可這人長得實在好看,對於好看的人,留下個好印象很重要。

她微微挪動一下身子,坐出了很靦腆的姿勢,“我叫月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那個月色。”

月色狗肚子裏沒有二兩墨,只粗粗識得幾個字,卻不妨礙她感慨今夕何夕,有此艷遇。沒學問的人,最愛生拉硬湊讓自己和學問沾邊,早前她住的那片有個私塾,她每天回來經過那裏,都愛蹲上一陣兒,聽那些孩子搖頭晃腦背書。太長的她記不住,唯有這句她記下了,因為裏頭有個“月”,她覺得拿來介紹自己的名字,有身價倍增之感。

果然,對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裏迸出驚艷的光,月色覺得自己這回可能有譜了。

於是她又笑了笑,“那個……大人,我今年十七了,屬雞的。我沒爹沒媽,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擎小兒我到處跑,飄到哪裏是哪裏。”說完覷了覷他臉色,“大人,我向來奉公守法,從不作奸犯科,您看……您是不是拿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