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個消息盼了太久,久得自己幾乎要忘記了,現在忽然說找著了,竟讓他愣了好一回神。

原本是不抱希望的,這樣吃人的世道,他以為人早就不在了,沒想到居然能活下來。能活著,總有許多不易,他略定了定神問:“在哪兒找見的?”

承良道:“就在直隸地界兒上,姑娘這些年跟著南北商販跑單幫,沒投靠誰,全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千戶他們依著督主吩咐踅摸,找見姑娘的時候,姑娘活蹦亂跳的,雖受了些磨難,但不自苦,督主見了就知道了。”

梁遇頷首,“不自苦就好……”說著臉上浮起一點笑意來,“這樣性子,才像我們梁家人。”

左右隨堂們這陣子都夾著尾巴當差,司禮監要變天,誰敢多喘一口氣,鬧得不好就把自己的腦袋吹沒了,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很不好過。眼下輸贏已定,頭把交椅也換了人,大家夥兒全看掌印的臉色行事。見他有了笑模樣,眾人卡在嗓子眼兒裏的氣才敢痛快呼出來,一時雞一嘴鴨一嘴地捧場道賀,賀督主費盡心力,得償所願。

雪又下起來,這回下得不討厭,細沫子紛紛揚揚,像大一點兒的塵埃,在混沌的天地間懸浮飄蕩。承良打了傘,一行人簇擁著梁遇往司禮監去,承良邊走邊道:“卑職這就打發人備車,料督主也著急見姑娘。”

梁遇卻說不忙,“上頭的旨意說話兒就來,沒人在,不好看相。如今司禮監雖換了人坐堂,也要提防樹大招風,內閣時時盯著呢,別叫人拿住把柄。”一頭說,一頭進值房大門,在堂上落了座兒。這一坐下就有成堆要務亟待處置,直忙到掌燈時分,才從暖閣裏移出來。

要入夜了,風有點大,吹動了檐下懸掛的燈籠,鐵鉤在銅鈕上搖曳,吱呀作響。梁遇跟前伺候的秦九安上來替他披了大氅,壓聲道:“照著督主的吩咐,已經命東廠番子徹查夏連秋了。”

何謂徹查,只是羅織罪名的雅稱罷了。內閣裏頭有些人天生和司禮監八字不對付,文人驕傲的風骨在沒受過摧殘之前,頂天立地旗杆一樣。梁遇倒也敬重這些言官,讀書人嘛,牢騷多些不算什麽,但萬事皆有度,過了這個度就不好說了。夏連秋不是初出茅廬,他只是不信邪,彈劾汪軫的奏疏上,黨羽之首寫的就是梁遇。既然傷了和氣,想必並不懼怕和司禮監打交道。不過廠衛的大牢進得去出不來,這位閣老要長記性,恐怕得等下輩子了。

梁遇擡手緊了緊領上鏨金領扣,淡聲道:“給我好生著實問。夏閣老還有個侄兒,今冬才出仕的,也叫人多關照吧。”

那幾句話在外行人聽來並不覺得什麽,內行人聽的卻是門道。譬如核查官員,“好生問”是據實查問,據實回稟;“著實問”是往深了追究,不在乎牽連;“好生著實問”,那就沒說的了,不問真假曲直,一氣兒以送去見閻王為目的。

秦九安應了個是,笑道:“那位小夏大人正要補通政使司參議的缺,這要是填上來,假以時日又是個進內閣的角色。”

梁遇哼笑了聲,接過油紙傘慢悠悠撐開了,將下台階時偏頭吩咐:“汪公公如今不在了,他的家夥什兒都要收拾幹凈,別遺漏了什麽。”

秦九安微頓了下,立時明白了督主的意思。

早前承良已經帶人把掌印值房重新布置了一番,裏頭該處理的都處理了,為什麽督主還有這一問,重點不在東西,而在收拾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內侍衙門也是如此。汪軫左右不乏溜須拍馬之輩,當初借著汪的體面招搖過,現如今到了秋後算賬的時候了。

秦九安嘿嘿一笑,“督主放心,小的早就給他們物色好了去處。大內十二衙門,缺人的地方多啦,遠遠兒打發了,他們掀不起浪花兒來。”

梁遇沒再說什麽,也不用人隨行,自己打著傘,閑庭信步走遠了。

司禮監衙門在貞順門以東,即便宮門下了鑰,掌事的出入也不受限制。門上太監見風雪中有人款款而來,忙擡下門上閂木靜候。早前梁遇還是秉筆時,莫說太監們,就是宮內主子也得讓他幾分面子,眼下當了掌印,是實打實的一人之下了。守門太監見他來,愈發垂手蝦腰,待恭送他出了橫街,由對面錦衣衛接應後,方退回門內,重新落了鎖。

廠衛是一家,都在梁遇手裏攥著,那些錦衣衛原都是有根底的人家出身,平時目空一切慣了,但見了他也是畢恭畢敬,半點不敢造次。

“卑職等接了消息,恭喜督主高升。”錦衣衛千戶高鼎那張粗豪的臉上帶著纖細的笑,話說得十分由衷。

梁遇擺了擺手,這掌印的位置本來就是他囊中之物,要不是礙於皇帝才登基那會兒不便鬧出大動靜來,也不能讓汪軫霸攬到這早晚。現在好了,眼中釘拔除了,暫且安逸,這會兒最要緊的是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