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疏慵自放(第2/2頁)

她眯眼看看是汀州,忙迎過去道:“舅舅到了豐邑坊了?唉,我好容易才脫身的。”

汀州笑嘻嘻道:“郎主散了朝會就去了,算算等了有兩個時辰了。”

她呀了聲,“真不好意思的,叫舅舅等我這半天!”

她上了輦,車輪滾滾轉動起來,馬車發足朝南飛奔開去,藍笙才從坊墻後面走出來。

“是汀州……”他喃喃著,隱約覺得不妙,“難道她想起來了?”

不夷循跡眺望,牽著馬韁道:“不知是往哪兒,不像是朝北衙方向去的。”

藍笙卻顧不得,翻身上馬,甩鞭便追。心裏越想越急切,為什麽他們還有聯系?若不是遇著熟人耽擱了一陣,還不能發現這條線索呢!看來容與是打定主意爭到底了,他風聞他連衙門裏公務都不大過問了。以前事必躬親,如今提拔了手下得力的人監管,他像個老朽似的只抓大頭處理,看上去疲懶得厲害。但他知道,他是在有計劃地推脫。北衙是這樣,屯營也是這樣。他手上五十萬大軍放在城外白看著,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要被他自己上書,拆分開派往幾處要塞戍守去了……

他到底要幹什麽?他不安地揣度,也許還會有引咎辭官這一手。有意犯下幾樣罪過,落個把柄在政敵手裏。削職、降級、查辦,他想悄聲隱退,然後帶著布暖遠走高飛麽?這招險棋雖走得妙,卻也太不把他放在眼裏了。好容易盼著布暖醒了,又有了這樣天賜的良機,他又要來橫刀奪愛麽?

他氣憤難平,馬鞭抽得愈發急。西市是長安的繁華地,街道兩側有綿延不斷的商鋪,路邊上賣菜賣雜貨的攤頭遍地開花,要從中穿行難度很大。他拉韁前進,突然不遠處耍猴子的藝人咣咣敲起鬧鑼來,聲音之大,即便做了準備也要嚇一大跳。果然他的馬驚著了,擡起了前腿幾乎直立起來。他慌忙去牽制,然而再擡頭去尋前面那輛車,竟像雨點溶進海裏,杳杳沒了蹤跡。

他恨極了,擡手便向那一人一猴抽打過去。鞭到之處仿佛響起了焦雷,打散了觀眾,唬得那猴吱吱叫著亂跑亂跳起來。藝人抱著頭閃躲,嘴裏討饒道:“小人罪過,郎君饒命……”

橫豎再泄憤都沒用了,他跟丟了人,他們又攪和到一塊兒去了。天都不幫他,馬車能夠順當通過,他是單騎,卻被生生阻隔了。他仿佛陷進淤流裏,說不盡的迷惘慘淡。他大約要輸了,這次還有翻身的機會嗎?

那頭無驚無險的高輦在坊院深處一個院落前停下來,布暖探身看,白的墻,紅的門,和別處沒什麽差別。只一棵樹從院墻裏欹伸出來,長長的枝丫停在當頭頂,擋住了烈烈的日頭。

汀州來接應她,“娘子仔細腳下。”

她跳下來,攏攏坦領問:“舅舅在裏頭?”

汀州點了點頭,“娘子進去吧,別叫郎主等急了。”言罷自己趕著車,朝坊院那頭去了。

她有些吃不準,透過直欞門往裏看,院子裏蕭條冷清,簡直稱得上寒門素戶的。她伸手去推門,門臼吱扭地響,帶出一個小而新奇的世界——三間一明兩暗的正南房,左右各開圍房,充作灶間和雜貨房。門前有天井和練字用的大青石砧,圍房南墻邊搭了個袖珍的茅草屋,居然還圈養了兩只閑庭信步的雞。

她呆呆站著,暗猶豫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這時灶房裏出來一個人,頭上戴著青玉冠,手上捧了個篾籮,朱紅的常服一角掖在腰封裏。眼角瞥見她,轉過頭來看。分明芝蘭玉樹的面孔身條,是舅舅無疑。

她半天沒回過神來,他也不言聲,熟練地打水淘米。顛騰起那籮,米粒沙沙響成一片。她怔忡著上前,“小舅舅在幹什麽?”

他說:“快晌午了,不要吃飯的麽?”

她啊了聲,“你要自己做嗎?”

他擡起眼,眸裏俱是笑意,“以往沒有時間試,碰巧今天得空,我做頓飯你吃。”

她嘴角抽抽兩下,低聲囁嚅著:“從沒做過,那做出來的能吃麽?”

他笑而不答,其實就想像普通夫妻一樣,和她感受一下什麽叫煙火人間。錦衣玉食慣了,這種貧瘠的生活就如同開啟了一扇窗,呈現出嶄新的陌生的世界來。他喜歡,也享受這樣的感覺。她沒來之前他做了些準備,等著她,心裏脹得滿滿的。雖然櫥櫃裏有現成的酒菜,但那是他準備做砸之後補空用的。如果手藝還行,就不打算拿出來了。

布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半臂羅裙,總不好意思幹站著不動手,便卸了畫帛撈起袖子,“我來摘菜。”

她在一框菠菜前蹲下來,左一片葉子右一片葉子的挑揀,費了不少料,可也幹得有模有樣。間或擡頭看他,他嘴角有一絲平易的笑意。她忽而覺得天更藍了,連風裏也帶了春日暾暾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