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行藏在我

艷陽高照,最適合踏春的季節。

馬車拐進春暉坊,漸近將軍府,布夫人的心卻高高吊了起來。這是布暖蘇醒後頭一次來沈府,她害怕故地重遊會喚起她的記憶。她昏迷了四個月,遺失了一些片段,連醫正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麽。也許是睡得久了,腦子停下來生銹了。也或者是因為失血過多和缺氧,人死過一回,再活過來,魂靈就給重新打掃了一遍。

不管怎樣,這對布暖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唯一不足的是布舍人擢升為下州別駕,調撥到長安來任職了。這樣的環境裏,要避開一些人和事,實在是不能夠的。原想留下布舍人獨個兒在這裏,自己帶著布暖回老宅裏去的。可惜布舍人辦事糊塗,文人的清高傲慢倒是很足。沒她從旁做參謀,經常容易得罪人。她兩頭都撂不下,實在為難。再想想布暖連藍笙都不認識了,應該不會沈府裏走一遭,就把所有事都回想起來了吧!

她戰戰兢兢的察言觀色,布暖像只剛出籠子的鳥,左顧右盼,毫無任何不妥。尖尖的下頜,明媚的笑容,仍舊是當初繡樓裏稚嫩的小姑娘。她心裏安穩了些,這樣方好。在長安待著,早早晚晚會同她擔心的人和環境有接觸。總不能一直關著她,把她關到老死吧!

她看見了府門前威武的甲士,嘖嘖贊道:“做將軍果然好,看上去恁地氣派!”

布夫人把帷帽給她戴上,放下皂紗囑咐:“外祖母面前少說話,要有分寸,知道麽?”

她嗯了聲,一手去挎裝了祭品和香油錢的籃子,跟著布夫人進了府門。

這府邸是很高的建築規格,二品的大員,只要不吊藻井不用重檐廡殿頂,別的似乎沒有太詳細的要求。門上小廝通報說姑奶奶來了,立時有兩個仆婦上來迎接,熱熱鬧鬧請安見禮,便引著往園子裏去。布暖心情很好,正東張西望著,碰上那兩個仆婦探究的目光。她撩起皂紗笑了笑,倒把人家笑得一怔。忙訕訕道:“娘子大安了,奴婢們還沒給娘子道喜呢!”

布夫人怕她們說漏嘴,岔開話題道:“老夫人在渥丹園裏麽?可知道我們來了?”

“先頭就接了人通傳,如今在堂屋裏等著呢!郎主和姑奶奶是前後腳,也從泉州回來了。”

那兩個仆婦回話時已漸至院門前,布夫人猛然一驚,刹住了腳道:“不是明日回來麽?怎麽提前了一天?”

布暖被她大驚小怪的語調唬住了,“阿娘怎麽了?”

布夫人方覺失態,這會兒更要鎮定,叫她疑心了反而麻煩。便勉強笑道:“沒什麽,只是沒料到你舅舅腳程這麽快。”轉臉問道,“郎主人呢?可在府上?”

“才剛回去換衣裳了……”眼梢一瞥,正看見個偉岸的身影拐過了夾竹桃林,忙低聲道,“可巧,郎主來了!”

布暖轉過身去看,心頭驀地一跳——這是個一眼便能叫人沉淪的人!怎樣形容都不夠貼切的長相,從甬道那頭姍姍而來,四周的春色赫然黯淡,愈發映襯出他的天質自然。發簪流蘇低垂,身上是一襲水紋的倭緞。間或兩個鐵畫銀鉤的狂草,也是恰到好處地克己收斂。

她看得眼光有些發直,這才是真正的如花美人。她一直以為統領千軍的將軍應該是蒼黑的,寬腰大肚,拔山扛鼎。那時初見藍笙便覺得驚奇,等見了舅舅,更讓人訝異莫名。她暗道大唐的將軍都是這副長相,那上了戰場怎麽樣?拿不出具有威懾力的五官,得像蘭陵王似的套個儺面,這樣想來也覺累得慌。

只是奇怪,他的臉對她來說是陌生的,然而那種親近的感覺又令她悸栗栗的渾身不自在。隔了這樣久,他們應當有十來年未見了。單因為他是阿娘的弟弟,一碰面就生出孺慕之情,也足讓她羞愧自責的。

他近了,衣角帶起颯颯的風。她羞答答低下頭——在長輩面前仰臉平視是很失體統的。

布夫人見她沒有異樣雖然寬慰,但容與這頭又使她如臨大敵。遲早有相見她也知道,但不是在她如此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無法預料容與會是怎麽樣的態度,她還沒來得及同他詳談,居然就把布暖送到了他面前。萬一他腦子發熱,萬一他破釜沉舟,她拿什麽來抵擋呢?

他深深吸了口氣,她就在那裏,穿著秋香色的竹葉裙,手裏挽了只提籃,人像淡淡幾筆描繪出來的菊。滄海桑田,然後又兜轉過來,似乎一切痛苦只是他打了個盹,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可他是自省的,他知道現在每行一步的重要性。他回來便從老夫人那裏得到了消息,她忘了以前的種種。對他的愛,對他的恨,一並都忘記了。他開頭免不了悵然,後來轉過念頭來。這是一個多好的設定!他有機會給她新的回憶,把那些晦暗的東西全部摒棄。一心一意愛她,構建出嶄新的,美麗的世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