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東南別

不過能自個兒喘氣了,這是好事。

見素說:“沒事了,擡到床上去吧!”

韓肅邁前一步道:“我來。”

容與搖搖頭,她是他的責任,不願假他人之手。他跪地去托她,小心翼翼穿過她的頸下拗起來。恍惚想起她初到長安時,他錯把酒斟在她茶盅裏。她那麽懼怕他,不敢說話,只好硬著頭皮喝下去。結果醉了,睡在高輦裏。他抱她下輦,她靠在他臂彎,就和現在一樣。

然而物是人非,他鼻子不由發酸。她原本是這麽天真爛漫的孩子,如今在他一念之間變成了悲苦的婦人。他愛她,卻照顧不好她。藏著掖著,讓她見不得光。她一直是缺乏安全感的,需要不斷地被肯定,可是他做不到。他顧慮太多,公務太忙。他想要她,又不願帶累沈家一門。還有她名義上的父母,涿州的冬家莫名背上罪名,豈不是無妄之災麽!他想不費一兵一卒娶她,給她好日子。這個想法這樣不堪,可是他既做了,就要對得起她。誰知她等不得……

不能怪她,她還是個孩子。可他卻垂垂老矣,他瞬間跨過了三十年,已經經不起任何打擊了。若是能重來,後悔走上這條路麽?他低頭看她,他想他不後悔。即便再走一遭,他還是愛她。只是方法要換一換了,他的世界不該再有其他。沒有世俗,沒有前程功名,只有她。他要盡他全部的心力來經營,還她一個沒有缺憾的人生。

他替她搭上被子,坐在床沿上,儼然入定一樣。見素嘆息著看看韓肅,兩人只得悄聲退出了上房。

見素要回廂房煎藥,韓肅不聲不響跟過去,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可不是麽,這個年過得這麽驚心動魄,任誰想想都要後怕。

“坐吧!”他指指桌前的條凳,自己轉身拿蒲扇扇爐子。

半晌韓肅才喃喃:“上將軍怎麽成了這模樣!”

見素垂眼道:“陷進情裏,哪個不是這模樣?你沒愛過,你不懂。”

韓肅二十好幾,家裏做主給他娶了一門親。他常年在軍營裏,對夫人沒有多少感情,也沒對哪個女人動過心思,論起來的確是不懂愛情的。他撓了撓頭皮,“我是沒想到,上將軍英雄人物,怎麽和自己的外甥女……”

見素仍舊是搖頭,“若是能說得清楚,那就不是真感情了。這兩個人其實真般配,可惜了,生在一家,就成了悲劇。”

正說著,園裏傳來喧嘩聲。韓肅起身出去看,惶然大驚,居然是藍笙找上門來了!身後還跟著個披了大氅的婦人,細看之下更吃一驚,是上將軍的姐姐大駕光臨!

“要壞事了!”他慌慌張張奔出去打掩護,跑到台階下高聲唱喏,“藍將軍怎麽來了?卑下給布夫人請安。”

藍笙臉色鐵青,他沒心思和他糾纏,橫眉道:“我來尋人,請韓都尉給本將領路。”話雖這樣說,卻並不等他開道。毫不客氣地撣開了他,大步便往上房走。

沈氏牽了裙角跟上去,風風火火穿過隔花門,心裏熱得油煎似的。見了布暖非要好好教訓不可,她叫人寵上天,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來,她真是羞愧得連想都不好意思想!還有她那六弟,她打小就疼愛他。就算不是一母所生,老太爺那根藤上順下來的,嫡嫡親親的骨肉手足。可是成了這樣……她傷心死了!兩個人逃難逃到這裏來,打量別人就找不見了麽!

“沈容與!”藍笙狠狠喊了一嗓子,可轉瞬又膽怯。他知道布暖的孩子肯定是沒了,他們現在不可能過得舒心,他也算附帶著達到目的了。本該高興的,誰知全然不是這麽回事。她經歷了痛苦,他是始作俑者。他暗裏也自責,甚至沒有勇氣見她。

他步子緩下來,沈氏卻越過他快步進了堂屋裏。

分明富麗的擺設,泥金緞子滿床笏圍屏、錦裀蓉簟、妝蟒繡堆幔子……比起長安毫不遜色,但不知怎麽,總覺荒寒。她心頭提起來,也不及思量,打起後身屋的門簾就邁進去。

她設想過無數種情景,做好了準備迎接布暖各色各樣的狡辯頂撞,但她怎麽都沒想到現實是這麽個慘況!她幾乎呆怔在那裏——她的暖兒躺在胡榻上像是沒了知覺,容與守在一旁,胸口血跡斑斑,瞧著落迫到極點。她窒得連氣都喘不過來,趔趄著上前去,叫了好幾聲暖兒,得不到半點回應。

她唬得魂飛魄散,驚惶問容與:“這是怎麽了?好好的……這是怎麽了?”

他像座泥塑木雕,眼珠子定定看著布暖不言聲。沈氏遏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撲過去搖女兒,一遍遍撫著她的臉。突然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青紫的一條,從這邊耳際環繞到那邊耳際。這種瘀傷她是見過的,她嫁進布家後,小院裏有個不得寵的老姨奶奶上吊,屍首上留下的就是這種可怕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