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恨綿綿

屋裏地龍燒得實在是熱,東邊的窗子開了條縫,簾櫳上的幔子款款搖擺著,間或露出外面的一點天光。

下頭人給她擦洗好了,換了袍子。血是止住了,只是身上還沒完全幹凈,墊著厚厚的褥墊,直挺挺仰在那裏,很不好受。

單嬤嬤見她醒了,湊過來道:“娘子現下覺得怎麽樣?總算熬過這一關,往後就平平順順的了。娘子渴不渴?餓不餓?奴婢伺候著用點雞湯好麽?眼下身子虛,要大補才能復原的。”說著回身去端桌上的盅,俯身過來說,“不論怎麽用些個,後頭日子且長著。身子好了,一切都好了。”

布暖也不推辭,經過這一通掙紮,的確是耗光了所有力氣。如今手腳乏力,不吃東西,連床都下不了。

單嬤嬤看她溫順地慢慢把湯喝了,總算松了口氣。在旁娓娓道:“等回頭能坐了,奴婢把褥子圍成圈叫娘子起身。身上有穢血要流完了才好,以後女科裏不作病的。再想吃些什麽,吩咐奴婢,奴婢立時著人去辦。只不能吃鴨子,產後吃了鴨子,等將來老了頭像鴨子似的一顛一顛的。”

她無力回她,單問:“上將軍呢?”

“上將軍才剛來看過,見你睡著,就上見素先生那裏候藥去了。”潘娘子擰了帕子給她掖嘴,又取棉紗布來,套成個圈子替她勒在額上,防止她頭上受涼。

單嬤嬤道:“娘子要尋郎君麽?奴婢這就叫他去?”

她垂下眼道:“不必,他也累了,叫他自歇著,我這裏沒什麽。”

潘娘子見她語氣平和,方道:“郎君不容易,大男人家沒見過這陣仗,嚇得亂了方寸。當初我生我家大小子時,男人哪裏願意在跟前!我叫啞了嗓子求他救救我,他躲到牛棚子裏,連面都不敢露一個!”

布暖別過臉去,這裏盡是他的人,個個都為他說好話。無論如何她的小郎君沒有了,這是事實,改變不了她的絕望。眼下恨倒是不再恨了,也許他本就不該來到這世界上,若生得有殘缺,也要苦上一輩子。不如在陰曹等她,她去了,母子倆也好有個伴。

單嬤嬤怕她鉆牛角尖,嘈嘈切切開解著:“娘子好歹別難過,做母子也要講緣分。我們鄉裏以前有個故事,說有個姓張的人家,夫人生了個兒子,一家子歡喜得什麽似的。滿百日那天擺喜宴,來了個瞎眼的和尚。對張相公說,得之莫喜,失之莫惜。張相公聽出有玄機,追問之下那和尚方告訴他,來的是個討債鬼。他上輩子欠人三千文錢,這輩子人家追債來了。張相公將信將疑,另置了一百吊錢備著,自此以後孩子的吃穿用度都從這裏頭出。漸漸錢用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張相公鬧著玩,和那孩子說,‘錢快用完了,你走是不走?’哪知那孩子聽了,反起兩個眼睛就咽了氣,余下的一百文錢,正好給他收殮發送。”她對布暖笑著,“娘子你看,那些養不大的孩子都是來討眼淚債的,所以還是看開些。你和上將軍這樣年輕,日後不愁懷不上。下一胎一舉得男,再擺他三天流水席去。”

她頭裏暈得厲害,聽她們說話,像隔了幾層窗戶紙。水紋似的一圈一圈蕩漾,嗡嗡地發出回聲。雖說是好意,她心裏也不甚歡喜。什麽討債鬼,還沒出世的孩子,焉知就是她上輩子欠下的業債呢!她沒能保住他,她們還這麽說他,愈發叫她覺得她這個母親當得失敗。

這會兒也不去計較那麽多了,身外事,或者過會兒就成身後事了,她們說什麽都隨意。她擡起胳膊回了回手,“你們累了一晚上,都去歇著吧!我再睡會子,屋裏有人我不踏實。”

幾個仆婦交換了下眼色,單嬤嬤才道:“那娘子躺下吧,奴婢就在門外。要什麽只管叫奴婢,千萬不好自己下床來的,沒的留下病根兒。”

她嗯了聲,把她們都打發了出去。

一時人散盡了,高深的樓宇才寂靜下來。她仰在寬大的胡榻上,思維出奇清晰。女人的閨房,哪怕門上垂氈子,也沒有大白天關門的道理。所幸有架楠木插屏,擋住了後半間屋子。她要有些什麽行動,背著窗戶,也不難避開人。不過要快,來不及部署得多周密。他去拿藥,隨時會回來。錯過了機會,又不知蹉跎到多早晚。

她費力地下床,踏板上沒有鞋,只好光著腳走。屋裏的擺設她早觀察過,找不到綾子,還好有綁帷幔用的金銀絲混著寧綢絞成的穗子。兩邊卸下來接成一根,她拽了拽,結實可靠。心裏稍覺安定,仿佛找到了一點寬慰。

房梁實在是高,等閑夠不著。四面看看,轉而挪到兩邊地罩當中的橫欄下。這裏是切實可行的,地方大,還有外頭厚簾子遮擋著。她站在那裏想了想,怕踢翻凳子鬧出太大的動靜,又去捧了條薄被鋪在地上。不知道怎麽這樣勇敢,一個慷慨赴死的人,並不覺得自己做的這些事可怕,反而頗有淒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