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歸來意

這片風雪覆蓋了大唐的半壁江山。

好在募兵不似出征,折沖府衙門裏設立了專門的點,瓦房裏辦公要比野外搭帳篷好得多。只是這場雪下得太大,屋脊眼看著有了凹勢,仿佛承載不動,要壓斷似的。屯營裏撥出幾個卒子上了房頂,瓦也凍脆了,下腳不敢借力,一碰就稀碎。

容與坐在案後,頭頂上間或傳來斷裂聲,他心裏煩悶,靠著圍子蹙了蹙眉。賀蘭伽曾看他面上不悅,打發人到階下喊話,直叫房上人小心點兒。這一叫,不想瓦當碎得更厲害了。

他從花名冊上擡起頭,對隨行的懷化將軍刑臯道:“還差多少?”

刑臯道:“標下才剛問了清點的軍門,人數已然過半。只是朝廷新近頒布募兵制,各地百姓怨聲載道。短期靠自願要募得五萬,恐怕不甚容易。”

他聽了,手指在案上篤篤點著。沉吟半晌道:“太平日子過得久了,誰願意拋兒棄女背井離鄉!咱們軍令在身,如今三月期限將近,再拖延不得。這場雪不知下到多早晚,等天放晴是來不及了。你即刻下令上折沖府,點了都尉帶隊,挨村抓丁去。前兩個月我給足了臉面,現下是到發威的時候了。”

他急躁的不單這件事,歸心似箭,卻又牽絆著走不脫,再好的脾氣也磨光了。原先答應她半月回長安的,沒想到河東的募兵這麽費周折。諸事纏雜,他又不好撂下就走。下頭眼睛多,他既呈了旨,好歹要帶著入了正軌方好抽身。

可這一待便是兩個月!

刑臯領命去了,賀蘭伽曾上前拱手,“今早營裏差人來回話,先前天晴著,操練按部就班是可以的。可打昨兒起雪大都停下了,那些新卒子家離得近,一個個想法子溜出營看老娘看媳婦去了。瞧那勢頭是壓也壓不住,因來請上將軍示下,怎麽料理才好?”

容與冷笑,他都沒能回家去呢,這些兵卒倒反了天了!正是這些人踹不斷嚼不爛,弄得這趟差事這麽棘手。他原就存了怨恨,這下子更發作起來。對賀蘭伽曾道:“打今兒起立個規矩,軍令如山,可不是集市上買蘿蔔白菜。誰敢罔顧,一概棍棒伺候!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給我揪出幾個來在營門上祭旗。我倒要看看,有誰不要命了,敢以身試法!”

賀蘭道是,領了幾個副將也出了衙門。一時廳房裏冷清下來,他看著杯裏裊裊升騰的白煙,仿佛自己的神思也在無形中消散了。

他手上雖忙,隔三岔五也抽了時間出來寫信回去。到現在,少做少,算來也有六七封了。可每每石沉大海,半點回音也沒有。他越寫心越冷,不知長安那頭出了什麽事。到底是她遇著麻煩回不了信,還是臨陣又反悔,下決心和他劃清界限了。他真是苦惱得要命,她說要出塞,他托熟人往西域打底子鋪路去。購房置地,總要給她個安定的生活。兩個月,人家買賣人運貨都折返了,她卻沒了消息。

他郁郁著,回頭對汀州道:“把持節的中軍叫來,我有話問。”

汀州應了,忙出門拐過廊子傳人。一會兒那信使就到了,叉手給座上人行禮,“卑下聽上將軍差遣。”

他啟了啟唇:“我問你,尺素是送到集賢坊的麽?誰接的信?”

那信使道:“卑下按上將軍交代,送到集賢坊載止。前幾趟交給管事的嬤嬤了,這趟因著府裏籌備喜事閉門謝客,卑下只有把信交給門上的小子,請他轉交娘子。”

他聽了激靈靈一愣,“辦什麽喜事?誰家辦喜事?”

那信使一臉茫然,“上將軍不知道麽?載止要和郡主府結親了呀,老夫人家書裏沒有提及麽?”

他只覺心都要抻破了,原說讓她和藍笙提解約的事,如今怎麽反其道而行,談起辦喜事來了!莫非真的忘了之前的種種?怪道連信都不回,原來是備著成親了,把他當個累贅,一腳踢開了麽!

他擡手把人打發了,站起來,蹣跚著,連站都站不穩。他那麽愛她,是愛錯了人。他滿心滿眼都是她,為了她,他可以做任何從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沒有臨行前的一夜纏綿,他尚且還回避,還懂得克制。但走到那一步,他自認為他是有擔當的,他毫不猶豫肩負起他們的未來。他上書請辭,他部署好他們出塞的每一步,正當他滿懷希望的時候,她卻要和藍笙成親!

他懷疑自己簡直就是個傻瓜,那麽小的人,那麽多的心眼子!難道她是怨他沒有立時帶她離開麽?她不知道辭官是多難的事,莫說他一個正值盛年的將領,就是普通六品上官員,到了解甲歸田的年紀,沒有二聖敕令,要想全須全尾離開京畿也不是易事。她不能體諒他麽?不能再給他點時間麽?

他從沒這麽絕望過,未來渺渺茫茫,他看不見也夠不著。他高估了她對他的愛,是啊,本來就不堪的感情,枯守下去也許毫無出路。她是個聰明人,說撤出來就能撤個幹幹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