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如許恨

布暖生來怕冷,屋裏攏了火盆子猶不足,席上墊了厚厚的坐褥,腿上搭了氈子,才仿佛暖和了些。乳娘說大約是個女孩兒,閨女氣血比小子弱。早年在她們村子裏,懷了男孩的女人們數九寒冬裏穿著單衣照樣外頭跑。如今看她這模樣,十成懷的是女孩。

關於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倒不以為意。留下了這點血脈也夠了,男女都一樣。乳娘說但願是個小子,她考慮得比自己周全。既然決定嫁了,能生個兒子總歸是好的,起碼地位穩固沒人能動搖。秀上了年紀,有時候很固執,布暖也不和她計較,因為對她很放心,她無兒無女,萬事都是實打實地為她好。

其實秀的心腸很軟,她先前叫她把孩子打了,後來見她實在不願意,便也不強求了。隔了兩天路過她門前,看見她在屋子裏翻皇歷排日子。後來到外頭鋪子裏扯了尺頭回來,做尿布、做小被褥、納鞋縫衣,一心一意盼著孩子落地。

她有了孩子,身邊的人傷懷過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玉爐趴在矮幾上查典籍,“叫什麽名字好呢……”

香儂蹲在爐子旁拿蒲扇扇火,邊嗤笑道:“你忙什麽!名字自然有姑爺取,倒要你操這份閑心!”

“那不一樣,最好咱們自己取。等將來封侯拜相了,我好告訴他,‘哥兒,想當初你的乳名還是我給取的呢!’”玉爐咂嘴道,“嘖,多有臉面!”

眾人笑起來,“瞧你這麽愛取名字,還是趕緊配郎子吧!”

玉爐是個不害臊的,布暖進宮幾個月裏,真和汀州聊到一塊兒去了。似乎有了點意思,逢人也不避諱,只道:“汀州那死人,出去這些日子,也是音信全無。”

這話觸到了布暖的痛處,手上頓住了,一塊布拿在手上,剪也不是,不剪也不是。

香儂狠狠瞪了玉爐一眼,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自己也察覺了,吐了吐舌頭偷眼覷秀。秀倒是老神在在的,“人要往前看,過去的事都忘了吧!同在長安,以後沒有不照面的,這麽忌諱也不是辦法。大氣點兒,咱們坦蕩蕩的,又不是我們這頭對不起他!”

大道理說起來容易,一根刺深深紮在心上,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她握不住剪子,嗑托一聲放到桌面上。

屋裏人都擡起眼來看她,香儂和玉爐有些著慌,秀索性放下活計靠過來,“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又要吐麽?”

她緩緩搖頭,轉而伏在秀的膝頭,“乳娘,我不想成親了……”

秀愣了愣,巍然長嘆:“傻孩子,不成親怎麽辦,你總要替自己找找後路。我知道你為難……”她在那頭緞子一樣的長發上輕輕地捋,“這世上難兩全的事太多,咱們都是老天爺的玩意兒,他叫你舒坦就舒坦,叫你一輩子燒心就一輩子燒心。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智者審時度勢。別說他千裏開外沒有音信,就是人在長安,你們這樣的處境,又能怎麽樣呢?你倒甘願像個妾似的養在外宅裏?人家正頭夫人也懷著身子呢,怎麽料理?”

她哽得說不出話來,拿袖子遮擋住臉,心裏滾水煎熬一樣。藍笙再好,她不愛他。想起以後的幾十年要和另一個人同床異夢,就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秀扶她歪在隱囊上,“別窩著,仔細窩傷了孩子。你聽我的話,眼下怕處不來,等成了親就好了。且不說我們那會兒,就說現在,多少姑娘進了洞房才看見郎子長什麽模樣。就是個麻子、瘸子,不也得死心塌地地過日子麽!藍將軍這樣的齊全人物,比舅爺差到哪裏去?你別這麽死心眼兒,叫我看了揪心。如今大定下了,再過六七日洛陽夫人郎主也要過來的。你這麽個模樣,他們瞧在眼裏怎麽樣呢?”

秀絮絮說了半天,這些話繭子都聽出來了,沒有實質意義。她合上眼睛倒氣,屋裏都靜默下來,只聽見藥吊子裏咕咚咕咚的水聲。眾人料她乏累了,個個悄沒聲退了出去。

雪連下了四五天,今早終於停了。天上恍惚出了太陽,只是光線不強,隔著厚厚的雲層,像個發白的盤子。

姜嬤嬤領著侍婢在園子裏翻曬皂角,把捂得發了黴的挑出來。金井邊上兩個嬤嬤打水泡糯米,備著年下碾粉蒸糕做元宵用。秀沒走遠,反插著袖子站在滴水下,一時想起沈家老夫人答應的陪嫁,到這會子還沒著落。只說有,一條棉花被算有,千斛珠萬兩金也算有。這麽遮遮掩掩最叫人難受,幹脆列了禮單出來,多了便罷,少了好自己往裏頭貼補,別到最後叫婆家人笑話。

正計較,那頭藍笙急匆匆過二門進來。秀忙迎上去,還未開口,藍笙道:“嬤嬤勸勸暖兒,叫她跟我搬到郡主府去。”

秀愕然,“住得好好的,做什麽要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