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日猶長

月落烏啼的時候他送她回梅塢。

天將亮不亮,他攜著她的手走在海棠甬道上。偶爾相視一笑,脈脈溫情從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裏流露出來。她轉過臉看樹梢上墨藍的天,仲秋時節的清早這樣冷了。隱約起了薄霧,呼出來的氣在眼前交織成茫茫的一片。她用力握緊手指,不是夢,他還在。一切來得似乎太順遂,有些不真實似的。不論如何,只慶幸著還有此刻。期盼了那麽久,一旦到了手中,唯恐握不住,更加惶惶不安。

所幸整個園子都還沉睡著,他們偷來這一夜時光。但不像先前,兩個人離開竹枝館到外頭來,似乎又拆分開,成了單獨的個體。各自都有些淒黯,這段情終歸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了有人活動的地方,他們的現狀改變不了,仍舊要戰戰兢兢,謹小慎微。

梅塢不遠了,分別也不遠了。她看見前方一點隱約的光亮,小園裏還點著燈,她知道乳娘一定整晚沒睡,巴巴地等她回來。她忐忑著,秀的脾氣她最了解,火氣上來了,天王老子也敢得罪。容與送她進去,她一定要發作的。她不願意讓他受秀數落,他是高高在上的人。即使到了這地步,她仍舊覺得他應該是纖塵不染的,沾不得半點泥沙。

她頓住腳,低聲道:“你回去吧,我自己進園子。”

他搖頭,“我有話要囑咐你乳娘。”

她怔忡著,似乎也猜到了一些。他不打算在秀面前隱瞞,那麽對於他們的事,看得出是下了決心的。她暗暗歡喜,說實話也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尤其是秀,自己是她奶大的,在她心裏秀和阿娘同樣重要。

他給她扶了扶頭上的銀笄,她縮著脖子有些慚愧。她不會打點自己,連頭發都是他幫著挽的。

“怎麽了?”他說,躬下身子看她。

她摸摸腦後的鬢角,“等你回來的時候,我最起碼要學會梳頭。”

她仿佛是做了個重大決定,說得慷慨激昂。他不由笑起來,她就是個可愛又可親的包袱,叫他心甘情願負累。跨過了這條鴻溝,他似乎可以把她當做一個女人看待了。一個如梅似雪的女孩子,在他手裏變作玲瓏的小婦人……他心裏一熱,湊過去,在昏暗的晨色裏擁她,湊到她耳邊說:“學不會也不要緊,有我呢,我給你梳。”

她由衷地笑,“那怎麽成,男做女工,越做越窮,老話是這麽說的。”

“那未必。”他想了想,“瓊瑰的老板是男人,我上回還看見他在窗口燒金絲呢,這不也是男做女工麽?人家卻是富甲一方的。”

兩個人竊竊私語著往梅塢去,漸次近了,踏上青石台階的時候不經意擡頭一看。秀就站在台基上,裹著氅衣,滿臉憔悴黯然。

布暖一驚,忙悄悄撒了他的手,緊走幾步迎上去,怯怯叫了聲乳娘。

秀不搭理她,顧忌著門口說話不方便。萬一有個閃失,豈非鬧得盡人皆知麽!她只是哭,抹著淚轉身進園內,聽見身後腳步聲踢踏跟上了,簡直連心都要碎了。

布暖進了屋子裏,香儂和玉爐連忙站起來。玉爐說:“娘子,你一晚上跑到哪裏去了……”待要迎上去,卻看見門外又進來個人,素服素帶不襲煙火,正是舅爺。

香儂和玉爐面面相覷,早猜測是這麽回事,真正印證,卻還是驚惶得無以復加。

秀那裏哽咽起來,不理會容與,只對布暖失望地搖頭,“我對不起夫人,沒有照顧好你,我死了沒臉回洛陽……”

布暖又窘又怕,紅著臉上前央求秀,卻被秀無情格開了。她含淚又去撼邊上的兩個丫頭,是做錯了事,放低姿態乞求眾人原諒的可憐模樣。香儂不忍心,伸手扶了她,但不知該對她說什麽。目下的情況,任誰都會慌亂無緒。老天爺啊,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秀哭得很傷心,她的一腔心血,最後換來這麽不堪的收梢。她雖怨布暖,但並不真怪罪她。她還是孩子,對自己的將來有多少考慮呢?恨只恨沈容與,平白糟蹋一個傻姑娘。他們倆是什麽關系?甥舅不在五倫內,卻是嫡嫡親親的骨肉血脈啊!這就是個恥辱的印記,深深刻在布暖臉上,她以後的路怎麽走?他因欲望毀了她一輩子,他該下地獄去!

她心裏恨出血來,死死地瞪著那頎長的身影。屋裏跳動的燈光照亮他的眉眼,俊俏是毋庸置疑的,但也可惡透頂!她寒著嗓子寒著臉,沒好氣地對他道:“舅爺還不走,是等天亮了壞我們娘子的名聲麽?”

一屋子幾雙眼睛直愣愣盯著他,他面上仍舊平穩無波,是歷年來練就的穩如泰山的做派。

“我交代幾句話就走。”他深深看布暖一眼,沖屋裏三人道,“我今日要往河東去,她便交給你們了。好生替我照料她,我這裏虧待不了你們。回了載止不要隨意出門,府裏支出我會打發賬房料理,再另撥幾個人過去,有事吩咐他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