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飛埃(第2/2頁)

他轉臉望橫街那頭廣袤的樹林,夕陽斜照著,還是黑洞洞的瘆人。這表面升平的朝代就像那片樹海,枝枝蔓蔓底下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黑暗?為生存掙紮、為權力掙紮、為愛情掙紮……他們都是可悲的笑話。

過了好一陣,太子方氣急敗壞地出來。緩了兩口氣道:“我求了母親,此事不能深追究。他荒唐事太多,殺頭雖免了,要流放。”他又恢復成那淡淡的筆直的喉嚨,“你親自送他,只有你我才放心。”

容與知道,這結果少不得是拿一些切身利益換來的。天後不做賠本買賣,他恍惚看見珠簾後那張文細的紅唇。和自己的兒子講條件,也是毫不含糊的。

他俯身下來打拱,“請殿下放心。”

李弘微點一下頭,拔過身去看外面景色,眼神空蕩蕩沒有焦點。

容與引他出去,到正衙裏囑咐人敬茶來。弘趺坐在席墊上,定定看著竹篾起伏的紋路,腦子發脹,頭痛欲裂。

“他總是這樣……”他扶著額喃喃,“辦事不計後果,想一出是一出。朝中大臣府裏多的是女兒,去了姓楊的還有姓裴的。憑他一己之力,能夠阻止多少回?”

容與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暗自驚訝,沒想到他們之間的事,太子居然會親口承認。大約是傷心到了極點,迷茫到了極點,當真是無路可走了。他認識太子雖不算久,但兩三年的時間也足夠讀懂一個人了。他是儲君,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自小受嚴格的教育,即使最親近的人,也會下意識地防備,因為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

他不方便發表評論,只道:“流放,也許是樁好事。”

弘的嘴角沉了沉,“不知道……我心裏沒底。”頓了很久才道,“我希望他活著,眼下艱難些,以後會好的。容與,請你務必幫我的忙,我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了。”

他愣了愣,莫非還要生死與共麽?他惶恐起來,最後會審的結果流放無疑,但是中途會不會接到密旨就難說了。萬一蓬萊宮下令叫殺,屆時他又如何處理?

他沉吟半晌,的確是個棘手的難題。忠義安得雙全?局勢瞬息萬變,他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太子這裏巴巴兒看著他,等他立時答復。且有那麽重的話扔給他,他不得不審慎。

“殿下信得過容與,容與定當盡力而為。”他計較良久,也只得這樣回話。

太子嗟嘆著點頭,料著他是有把握的,便不再說什麽了。

天邊殘陽如血,這樣人人自危的年月裏,誰又是真正做得了自己主的!

會審就是裝裝樣子,罪狀都是現成的。兩天之後判罰下來了——貶黜周國公,恢復本姓賀蘭,流放雷州,永世不得還朝。

這是明面上的敕令,臨動身時容與果然接到天後手書,簡單四個字——“撲殺此獠!”

他把羊皮卷掖在腰封裏,在無人送行的夜裏,率眾押解賀蘭上路。

長安到雷州路途遙遠,加之越往南天越熱,先頭幾天還規規矩矩上枷坐囚車,後來就不成了。賀蘭從小金尊玉貴,沒有受過半點苦。日曬雨淋裏奔波幾千裏,又不得自由,雖然咬牙不吭聲,卻也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慘況。

半月後到韶州,又遇著接連的雷雨天氣。官道兩頭一望無際,走了幾百裏沒有人煙。豆大的雨點砸下來,黃土壟道上的灰塵揚起來,厚厚的一層,嗆得人幾欲窒息。

賀蘭終於開口說話:“上將軍,避避雨吧!”

容與回身看那張胡子拉碴的臉,淋得水雞似的,仍舊是一種荒漠的神氣。心裏可憐他,因對左右道:“再過六裏地有官驛,腳下加緊點兒,一盞茶的時候就到了……給他去刑,送件油綢雨衣過來。”

賀蘭笑嘻嘻地沖他道謝,他也不理會,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往前趕。穿過雨簾漸漸看見一片低矮的灰瓦院落,門前豎著旌旗,門框子兩掖還殘留著斑駁的對聯。驛門大開著,廊廡下站了個驛丞。看見一隊飛騎打扮的人到了門上,慌忙打著傘迎了出來。

那傘是把看得見天的破油傘,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他也鬧不清誰是誰,只管叉手行禮,“將軍們路上辛苦,快進裏面歇歇腳。卑下這就囑咐人開爐子,給將軍們生火做飯。”

賀蘭老大不客氣,“那誰,驛丞!先給我打水準備胰子,叫我好好洗洗這滿身汙垢。”又靦臉對容與笑,“上將軍答應麽?”

容與皺著眉點頭應了,這一路來倒比賀蘭的心思還重,身上那道旨意焐得發燙,到底怎麽處置才好,他拿不定主意。再瞧瞧這潑天蓋日的豪雨,私下揣摩著,似乎是該尋個機會和賀蘭好好談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