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霜姿

回到蘭台,仍舊是怏怏不快的神情。差也辦不了了,盤腿坐在席墊上只顧發呆。

賀蘭還沒走,正霸占她的座兒替她查典錄。見她不甚歡喜,忙撂了書過來問:“怎麽一會兒就回來了?出事了?瞧這張要不回賒賬的臉!”

她趴在矮幾上不說話,想起知閑的那通搶白,索性把臉埋進肘彎裏。只剩下襆頭兩邊的展角簌簌地輕顫,看上去像抽噎帶出來的顫動。

賀蘭摸不著頭腦,“你哭什麽?沈容與又叫你不自在了?數落你了?給你小鞋穿了?噯,有什麽你就說,一個人背地裏流眼淚有什麽用!”

布暖突然昂起頭來,兩只眼睛是幹澀的。嘴角帶著賭氣式的執拗,“我沒哭,也不是和舅舅怎麽了,就是在衙門外頭遇見了還沒過門的舅母。她見了我沒露個好臉子,上來就夾槍帶棒地呲達我,想是知道了什麽。”

賀蘭反倒沒了先前的緊張,倚著憑幾道:“我當是什麽事!你既然走了這條路,就要時時準備著接受指責。要瞞一輩子何其難,何必在乎她的看法。你接管了原本屬於她的男人,人家恨你也是應當。難道你還指望著她來謝你不成!”

布暖知道那個道理,就是氣難平,腦袋一下一下撞著自己的胳膊,“我起先真覺得和很愧對她,她要是輕聲細語地和我談,也許是不一樣的結果。可她偏不停地擠對我,我哪裏是個能吃虧的?自然要回擊她,如今弄得愈發糟糕。”

賀蘭嗤笑道:“難怪你長不胖,擔的心思太多了,累得慌!”又搖著蒲扇道,“她恨你,你早該料到了,除非她不愛沈容與。你還不興人家遭了遺棄之後譏諷兩句麽?無能的人逞口舌之快,你是大半個贏家,叫她去說,就當沒聽見。”

布暖想想,這話很是,可問題不在這裏。若是知閑怨她,罵她甚至打她,她都可以接受。才剛她又重提洛陽舊事,這就讓她恐懼了。

“知閑拿出節堂的事威脅我,好容易才平息,我是怕萬一又翻出來……”她捧住臉道,“煩透了,總拋不開這事。果然人不能落一點兒短,叫人逮著小辮子,就一生一世矮人家一截子。”

賀蘭嘩地合上了扇骨,“哪能讓她壞了事!找沈容與去,讓他管束著點兒。這麽個攪屎棍虧他還忍著,換了我,早八百年退了婚,一心一意守著小外甥女過日子了。”

他說說又沒正經了,布暖早就習以為常,並不和他計較什麽。只蹙眉道:“他們好歹是兩姨表兄妹,退婚的事我知道他做不出來,兩邊大人的面子總要看的。”

賀蘭沉吟道:“不論沈容與管不管,好歹我是不能坐看著發生的。到了萬不得已,我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敏月在深宮裏,我鞭長莫及保護不了她。如今你在我身邊,我再放任不管,自己也說不過去。”

布暖淒淒涼涼看著他,他拿她當作賀蘭敏月,一心把保護她看成自己的義務。可是他自己呢?他磕得頭破血流,誰又來保護他?

她鼻子發酸,怕被他看到,別過臉道:“你別替我操心,自己好好的,比什麽都強。”頓了頓道,“容與讓我帶話給你,讓你最近多留神。橫豎是有什麽風吹草動,我問他,他又不肯告訴我。”

他聽了慘淡一笑,“他自然不會告訴你,北衙禁軍是皇帝的親兵,宮裏有口諭,立時就要辦的,連都察院都不用經過。他是禁軍都督,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破例提點你,已經是冒了大風險了。”

布暖驚慌起來,“這麽說天後要有動作了麽?”

他笑得很無謂,“天後要鏟除我,憋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是個早晚問題。我要謝謝沈容與,虧得他徇了回私情。我知道有些事要加緊辦,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人真是瘋了,明知道要出大事,還改變不了他的計劃麽?他這麽讓人心疼!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活得像煙火一樣絢爛,帶著舍生忘死的決然。就算是一條血路,也要堅定地走完。

她感到末日的惶恐,繃緊了身子向前探,“你逃吧,逃得遠遠的,等將來太子殿下即位了再回來,好不好?”

他哂笑著搖頭,“我雖不是武將,也有奮勇迎敵的氣概。我不做逃兵,要殺要剮,我奉陪到底。”

布暖捂著眼睛哭了,“你怎麽這麽固執!”

他的拇指抹掉她流到腮邊的淚,在指腹上輕輕地揉搓。淚幹涸了,只留一點頹唐的澀然。“其實我都知道,天後之所以遲遲未對我下手,就是因為太子大婚臨近,喜日子不宜見血。等婚事一完,定是迫不及待地動刀子。所以我多活一天都是賺來的,既然活著就不能浪費,把要辦的事都辦完,好安心上路。”

布暖縱起來,“太子殿下呢?他能夠坐視不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