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偏濃

他覺得自己的自制力淅淅離他遠去了,從他再見到她開始。她一點一滴地消磨他,直到現在。

他無力地看著她,她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他體會痛苦麽?她一再挑戰他忍耐的底限,把他拋到半空中,然後讓他重重落地。他已經筋疲力盡,他為她耗盡心力。這就是愛情?他沒有感受到甜蜜,到目前為止觸及的皆是棘藜。他不敢去握,僅僅虛攏著已經滿手鮮血,若是擁抱,恐怕會體無完膚。

他擡起頭,因為有淚要瀅出來,不能叫她看見。

靜謐的夜,昏黃的月亮掛在天幕,迷迷滂滂。他克制不住鼻梁上那道辛酸,他只感到苦,從舌根一直蜿蜒進心臟。像被人用錘子在上頭打了個樁,拿一根細繩牽扯著,他成了身不由己的偶人。

驚訝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在感情上這麽不堪一擊。他深愛她,他背著所有人可恥地打著小算盤,甚至想過霸占她一輩子。所以懲罰來了,她接連沉重地打擊他。她那點朦朧的好感不夠支付他昂貴的愛情,他痛,是他活該!和誰去求告?他本來就是肮臟的,誰能拯救他?

她很畏懼的樣子,挪動兩步叫他“舅舅”。他痛恨這個稱呼,就因為他們有血緣關系,他原本慎重的愛情要成為他一生背負的罪。

她張了張嘴,他適時擡手阻止,“別說,什麽都別說。”他背過身去,“布暖,我對你很失望。”

她腦中轟然驟響,他撂下手上的公務奔襲一百多裏,為的就是同她說這句話麽?如果他是要踐踏她的自尊,那麽他做到了!

她哽得說不出話來,胸口那麽痛,只能使勁壓住。風吹得她打噎,那刻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如果能死了多好,倒下來便什麽都不用想,這輩子的苦也就到頭了。

她聽說過美麗的愛情,也見識過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新娘子。她一直滿懷憧憬,堅信總能擁有屬於自己的美滿的婚姻。如今呢,婚姻是打了水漂,她連要求得到回報的資格都沒有。要一直這麽下去,把秘密帶進棺材裏去?

她想說,可是沒有勇氣。他對她失望透頂,也許連之前些許的憐愛也沒有了,她本以為自己能比賀蘭幸運些,到頭來,自己也是個十足的可憐蟲。

“那麽……你還管我做什麽?”她撐著板車借力,想控制住嗓音,可是竭盡全力,哭腔仍舊揮之不去。她忍得渾身打顫,好容易才把持住,昂起頭道,“你若是認定我水性楊花,我做再多解釋都是枉然。這趟回東都,橫豎要見我爺娘。舅舅去家下的話,就同阿耶阿娘提我的婚事吧!賀蘭也好,藍笙也好,舅舅愛把我許誰就許誰,我都答應。”

他沉著嘴角點頭,很好,懶得替自己開脫了,這算消極的抵抗麽?打算嫁人了?嫁藍笙?嫁賀蘭?休想!

“你真是殘忍!”他說,“你是天底下最殘忍的女人,你殺人不見血!”

她慘白著臉苦笑,“我殘忍……為什麽我覺得殘忍的是你?你是上將軍,你萬眾景仰高高在上,所以你可以這樣淩遲別人的尊嚴!我在你眼裏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孩子,驕縱成性,不知廉恥。你瞧不起我,為什麽要來管我?索性讓我自生自滅,你只當沒看見就是了!”

他氣極了口不擇言,“你以為我愛管你麽?我是瞧著你母親的面子!你不要我管,臨走做什麽來北衙?我有大堆的櫝訴要處理,卻要抽出時間來追趕你們。”他一拳打塌了板車的棚子,咬牙切齒地咒罵,“簡直該死!”

全都完了!她的僅剩的希望,都隨風杳杳去了。她再忍耐不住,捂住嘴失聲痛哭。

他很忙,是她的愚蠢拖累了他。他不耐煩極了,他恨不得她去死——她是該死,為什麽要愛上他?她天理難容,早晚是死路一條!

“我知道我錯了,來投奔你就是最大的錯。”她艱難地喘息,“對不住,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從今天開始請你放開手,我以後的死活不和你相幹。你走吧,回長安去……”她別開臉,“你放心,我絕不在阿娘面前提你的半點不是。畢竟舅舅還是關愛我的,是我自己辜負了舅舅太多,叫舅舅為難,叫舅舅失望……全是我的錯,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就該進敬節堂去的。白白犧牲了別人,成全我這廢物,我對不起阿娘,對不起那個代替我的人。”

她的話讓他生不如死,終究走到這一步,她開始反感他、憎惡他,不想再見到他。他們的人生除了互相折磨還有什麽?路越走越窄,仿佛已然到了盡頭。他站在那裏,渾身都僵硬了。他覺得自己死了一大半,頭一次有這樣的迷惘,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明天。

他不吭聲,也不動,就那樣巍然佇立著。面孔隱匿在黑暗中,但是卻有一副強硬的姿態。她恨毒透了,厭煩透了,轉身道:“你不走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