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逆旅

賀蘭絮叨著,還在說他的蛐蛐如何驍勇善戰,他家架設的蛐蛐擂台如何豪華瑰麗。布暖聽得厭煩,“你簡直就是個碎嘴子!好好的男人家不騎馬,和我擠一輛車,我都不稀罕說你!”

“誰說男人一定要騎馬?這大熱天的,頭頂上烤著,屁股下面硌著,誰受得了?我又不是沈容與,大唐武將裏頭的中流砥柱,愛騎個馬耍威風。我是小小一介文儒,還是坐車適合我。煩了看看沿途風光,累了倒頭就睡。活著是用來享受的,整日間奔波勞碌,老來回頭想想,一天好日子沒過上,這輩子白活了!”他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說辭來辯駁,看她一臉憋屈的樣子,他笑嘻嘻地問:“你是不是困了?”

她心裏裝著事,哪裏睡得著!只不過為了和他唱反調,故意道:“我困了又怎麽樣?你在邊上,我壓根沒法子睡!”

賀蘭別過臉,“為什麽不能睡?我又不是沒見過你睡覺的樣子,傻愣愣半張著嘴,一點沒有醒著時候的機靈勁兒。”

她面紅過耳,握著拳頭梗起脖子,“你胡說!我乳娘說我睡著的時候最美了!”

“她那是安慰你。”他忍笑道,看著她搜腸刮肚找說辭的表情,愈發覺得逗她是人生一大樂事。他拿折扇敲著掌心感慨,“暖兒啊,我若不是有了意中人,娶你應該也是很好的吧!咱們閑來拌拌嘴,至少不會無聊,對不對?”

她瞪他,“不對!你是我的冤家死對頭!”

他的臉上立刻出現悲苦的神色,“我以為你拿我當朋友,誰知道你還把我當仇人!你這沒良心的,枉我對你這麽好!就算是我硬把你弄進宮的,瞧著我待你的一片情,以前那些梁子也該解了吧?”

布暖被他說得渾身起栗,往邊上縮了縮道:“你能不能有點正形?瞧你這積糊勁兒,莫不是女扮男裝的吧!”

他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拉過她的手就往自己胸口貼,“你摸摸,看是不是女的。”

布暖嚇得忙往回收,事後憶憶,還真是一馬平川的。只是他這麽肆無忌憚,真叫她沒臉。她悵然道:“你要是個女的倒好,情路大約就平順了。”

他怔了怔,“你說什麽?”

她有點心虛,當面戳穿人家的偽裝不太厚道吧!他談起自己來毫不含糊,他的脆弱和怯懦從不諱言,但是感情上的事隱藏起來絕口不提。珍視到了極處,又無法訴說,自然和別的大不相同。

她背過身躺倒,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我什麽都沒說。”

他久久不語,隔了半晌方嘆道:“你真聰明,其實你早就看穿了,是不是?”他自嘲地笑,“我以為掩藏得很好,卻一再地被人窺破。先是天後,然後是你,你瞧我做人有多失敗!”

她暗裏唬了一跳,也不敢隨意接口。他對天後沒計奈何,自己小命在他手上捏著,萬一他來個殺人滅口,把她往崤函古道哪個激流險灘上一扔,那她就真成了黃河邊上無名枯骨了。

他看她一眼,這丫頭背部線條明顯僵硬,想是對他很忌憚吧!他並不計較,也沒有惱羞成怒的感覺,反而驀然輕松起來。之前總歸背著她,更找不到契合的時機開口。如今她既然知道了,便沒有必要再躲閃了。天曉得他其實多想有個人說說心裏話,其實場面上混跡的郎君哥兒,交的大多是酒肉朋友,走雞鬥狗時一呼百應,卻沒有真正能掏心窩子的對象。

他曲起腿,把下巴擱在膝頭上,慢聲慢氣地說:“沒想到頭一個看透我的人是你,看來這個朋友你不認也不成了。你沒有發現麽,咱們倆遭遇的愛情何等相似!同樣要歷盡艱辛,同樣的有口難言。不過認真算起來,你比我還強些。實在沒法子了,可以讓他帶著你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只要他想做,沒有辦不到的。可是我不成,弘的地位擺在那裏,一言一行不能有任何差池。最倒黴的是我愛他比他愛我多,這就注定了我不得善終。天後也許會除掉我,可惜,我連為愛情犧牲的資格都沒有。”

她澀然,撐起身道:“你別這麽說,說得我怪難受的。他未必不愛你,就像你說的,他坐在雲端裏,和平常人不一樣。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對不對?所以你應該等,等他坐穩了江山,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仰起臉,嘴角有些扭曲,“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啊。”他轉過臉看她,“我罪名足夠多,哪天朝廷把我推出去砍頭,會有很多人拍手稱快,因為我是個罪大惡極的敗類。”

她突然無比心酸,不過是愛一個人,真的會為愛送命麽?他這樣說自己,她愈發覺得他可憐。他並不壞,只是活得恣意,所以天下人都誤解他。

她哽了哽,“胡說,你不會死的!”

他看見她眼裏瀅然有淚,笑著撫了撫她的頭,“有冬司簿為我一哭,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