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逐雲

《輦下歲時記》的副本終於完成了,這對於蘭台所有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的事。

後蹬時分在院子裏鋪了十丈見方的竹席,因為兩套成冊數目龐大,所以裱貼、裝幀、護封、壓印都在露天進行。廊下挑起了華燈,掖著袍角的匠人往來如梭。賀蘭發了話,子時前要全部裝車。文本處官吏得了令,一氣兒全投身進去。讀書人們邊忙邊調笑上兩句酸話,吆喝聲四起,熱鬧得像外頭集市。

布暖是姑娘,粗活不用她幹,就站在台階上看他們困紮封蠟。賀蘭搖著扇子朝天上看,西邊日頭剛落下去,東邊月亮倒升了三尺高了。他回身對布暖道:“明兒天亮就上路,你可要往北衙同你舅舅說一聲?”

布暖遲疑著,“時候不早了,過會子就宵禁。還要橫穿禁苑,少不得盤查問話,一來二去的,怕來不及。”

賀蘭想了想:“拿了我的令牌去也沒什麽,不過那群內侍尚宮有些麻煩。也罷,明日發車前我送你過去。從圍城外繞到重玄門,反而比走內城方便。”

她笑了笑,“那就謝謝監史了。”

賀蘭沾沾自喜,“有我這樣的上峰是不錯的,同你舅舅說,讓他別老打主意要把你調到鳳閣去。和那幫老學究在一處,天天繃個臉,有什麽趣兒!”

他索性沒皮沒臉的樣子,旁邊的人也不會把他們的關系猜得如何不堪。加上她是鎮軍大將軍府裏出來的,尚且有避忌,倒沒傳出什麽葷話來。

布暖不兜搭他,接過仆役送來的印泥道:“監史累了就上殿內歇息吧!我閑著也是閑著,幫幫大夥的忙去。”

前半夜累得是夠嗆,不過進展比預想的快。亥初正副本都歸了冊子,滿滿裝了四輛板車,停在含光門上,只等天亮套韁出發。

布暖回屋後沒怎麽睡好,要回東都去了,心裏反而五味雜陳起來。離家將近三個月,其實論時候不算長,可是發生了一些事,心境像是老了十歲似的。她有好多話要和母親說,只是這點不光鮮的心思怎麽開口呢……輾轉反側在榻上烙了半夜的餅,直到更鼓敲了四更才迷瞪了一會兒。

睡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開市鼓徐徐響起來,纏綿回旋在龍首塬上空。她洗漱了開門,蘭台幾個內官在園子裏灑水掃地,見她出來,停身笑道:“司簿起身了?監史來瞧了兩回,說等司簿準備妥當就上正殿去,車隊過會子就動身。”

她點點頭,半個月前換了住處,賀蘭開始自覺守規矩了。閣樓雖照樣暢通無阻,她的閨房是決計不會踏足的,這點讓她很滿意。

她踅身進屋裏拿幕籬,到了正殿上,賀蘭和兩個少監正托著賬簿子對記档。看見她來了,把手裏東西一撂,拍拍腿道:“都備好了麽?那走吧!”

一行人往門上去,馬車早已整裝待發,押車的兵卒上來叉手行禮,“請太史令檢點。”

賀蘭煞有介事地繞車轉了幾圈,撼撼籠頭,扯扯油布。然後跳上高輦,頗威武的揮了揮手,聲勢如虹的發令:“開拔!”

車隊在丹鳳門大街上拐了個彎直奔重玄門,布暖扒著車圍子探看,綿綿宮墻看不見頭。真要徒步走,從皇城到北衙,大約得走半個時辰吧!

賀蘭揭開雕花象牙管,拿日菣草撥弄他的鐵頭將軍,鬥得那蛐蛐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他篤悠悠道:“你舅舅看見咱們倆同車,大約殺了我的心都有了!”

布暖愣了愣,“那你把車停遠些,我自己進衙門裏去。”

賀蘭橫了她一眼,“他說愛你沒有?”

布暖老臉一紅,“哪能呢!”

“這溫吞水,不加柴火燒不開。”他哂笑,又往牙雕管子裏吹了口氣,“叫他知道了好,他發他的火,咱們已經往洛陽去了,讓他百爪撓心……噯,你瞧瞧我的蟲,怎麽樣?它可是蛐蛐裏頭的沈容與,兇悍、耐力好、鬥性強、百戰百勝。”

布暖不滿意他把一只蛐蛐比作舅舅,斜著眼乜了乜。她是外行,看不出哪裏好,“黃兮兮的色兒,惡心死人!”

賀蘭咂咂嘴,“眼皮子淺!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這是促織裏的極品!你看你看,頭大、頂大、腿大、皮色好,勝後張翅長鳴,非同凡響!”

她沒閑心和他扯淡,遙遙看見高聳的甘露殿,想是將近重玄門了。果然一盞茶後到了西苑墻外,她原本打算自己進重玄門,賀蘭卻沒有要放她下車的意思。馬蹄踢踏一路到了門券子上,賀蘭大剌剌地撩了帷幔伸頭出去,“你家大都督可在?”

門上禁軍自然是認得他的,恭恭敬敬行了禮道:“回國公的話,大都督正同眾將議事,這會子沒法見客。國公若是有要事,請先往起坐屋子裏等一陣。等咱們大都督那裏散了,小人即刻便去通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