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中朝

從天街出外門下省,眼前是三百步寬的橫街。

布暖站在天階上遠眺,橫街那頭就是巍巍禁苑,那樣觸目驚心的宏偉壯麗!以前聽說過一句話,“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那時只知龍首塬的禁苑一定是氣勢巍峨的。如今再看,真是窮極想象都無法比擬的開闊雄渾。禁苑和皇城相比是另一番景象,嚴整開朗,並且具有更為獨到的雋秀和綺麗的色彩。

賀蘭敏之笑吟吟問:“如何?”

她怔怔地點頭,“了得!”

賀蘭嗤的一聲,“只是個外廓就了得了?眼皮子淺!等有了機會帶你進內朝看看,那裏才是最有乾坤的地方!”邊走邊道,“咱們眼下是往中朝去,朝廷各重要機構如中書省、殿中內省、禦史台、門下省、弘文館、史館等均在其內。以後往來多,你仔細留意,下回一個人走,別摸不著地兒。”

布暖喏喏應著跟他過長樂門,他指了指門上身披甲胄昂首而立的禁軍,“這就是禁苑羽林軍,是你舅舅統轄的。認真說起來,我還是很佩服你舅舅的。”他背著手道,“充任羽林大都督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皇帝最為親信的將領。故其地位,遠在諸衛大將軍之上。沈容與雖是從二品,但實權不比驃騎大將軍低。以他的年紀做到這等官職,確實是大唐開國以來絕無僅有的了,你眼光不賴。”

布暖不言聲,她愛的只是他這個人,不論他官場如何得意,似乎都不在她的考量範圍。別人可以對他的成就贊嘆有加,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最親近的人,看重的是超出名利以外的東西。比如他的善性、嚴謹、細膩,或者還有她所看到的,一塵不染的靈魂。

門下省和弘文館兩兩相望,在這裏走動的多是五品以上官員。賀蘭這廝名聲臭,人緣倒不差,一路行來多的是搭訕的文儒。他遇上了老友要應付,一時分身乏術,便對布暖道,“你把手劄送進衙門裏去,交給裏頭坐堂的人就是了。”

她躬身道是,抱著書過穿堂進門牙,也沒左右看,直進了正殿裏。恰巧有個著公服的人在案後坐著,她疾步上前蹲福行禮,邊上侍書的小吏接過典籍呈上去,她欠著身道:“奴是蘭台新晉的司簿,奉了秘書監之命送《輦下歲時記》初本供閣老審閱。《輦下歲時記》有大閱、灶火、鬼市輦、踏歌等上下共六闕,共兩百六十卷。目下呈敬的是大閱一闋,共四十三卷。余下的業已完稿裝潢,午後再行送至官衙恭請閣老檢點。”

案後的官吏五十上下的年紀,留著一把長長的胡髯,嘴角下垂著,端著官威,滿臉不甚耐煩的樣子。原本還開冊翻閱,聽她報了目錄倒擡起眼來審視她,“你是蘭台新晉女官?”

布暖心裏遲疑,也不知為什麽特地問一遍,估摸著又是因著舅舅或賀蘭的緣故,只得揖手應個是,“請閣老指教。”

那大官沉吟片刻,啪地合上了扉頁,往椅背上散漫一靠,大剌剌打掃了下喉嚨,方道:“哦,原來是鎮軍大將軍的家眷,失敬了。我是門下省左侍中,掌管著典籍查驗。你送來的樣本我瞧了,不成。告訴你家太史令,書有書的品階,像人一樣,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子。天地角上的豎角四目式用了也便罷了,裝幀四眼成了八眼,也忒拿大了些。我知道這部書花了蘭台兩年功夫,可到底是部閑書,再多的心力也不好和國典比。過幾日要運往洛陽行宮的,這麽地入庫,傳下去要叫後人恥笑的。”

布暖愣了愣,旁的不計較,唯獨計較裝幀,分明是有意刁難。一部書從編纂到成冊要花費多大的精力,這些坐在宮衙內的官宦們根本不能體會。瞥一眼,輕飄飄地挑個刺,夠蘭台的人再不眠不休趕治上三五個月的。

她拱了拱手,“奴入蘭台不久,有不明白的地方想討閣老示下。奴拜官進宮的時候看過聖人給蘭台的敕令,但凡官造典籍皆可用六目八目。《輦下歲時記》是宮掖監制的,怎麽不能用八目裝線?”

那位侍中牛眼一瞪,粗著嗓門道:“小小的司簿敢找我的排頭?我說逾越便是逾越,不必來問我!回了你家太史令,他自然知道。”

“我不知道呀!”布暖被那侍中呼喝得要哭出來時,賀蘭敏之從門口進來了,搖著扇子笑道,“閣老何必發這樣大的火,可是我家小娘子說了不得體的話,得罪了閣老麽?若如此,常住替她賠個不是,回去定然教訓她。不過閣老也不好這樣粗聲粗氣的,我蘭台只這一個女官,可當寶貝似的供著。姑娘家不經嚇,回頭嚇出病來,沈將軍不免要過問,到時候算在誰頭上好呢?尤其武侯府鮑將軍素來和沈將軍有芥蒂,鮑侍中是鮑將軍高堂,更是要避嫌的。別鬧得下頭人以為閣老公報私仇,存心給沈將軍家娘子小鞋穿,傳出去也有損閣老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