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驚猜(第2/2頁)

傷嗟傷嗟,為自己也為她。

她擡起頭,哭過了,眸子變得晶亮。她說:“我失儀了,監史說得真是感人呢!”

她還在掩飾,因為懷疑。他笑了笑,“我聽說過許多,也經歷過許多。我是個情海沉浮的人,外頭說我什麽的都有。說我驕矜、說我市儈、說我工於心計、甚至說我淫亂縱欲,盡可能地把我描摹成十惡不赦的敗類。既然如此,我何不活得恣意些?紅塵裏翻滾,看透了很多事,還有赤裸裸的人性。你不夠老練,像涇河水,水波再瀲灩,終歸是清澈見底。”

她想反駁,張了張嘴,到底還是閉上了。他的語調那麽哀戚,一個願意在你面前袒露自己內心的人,絕不會壞到哪裏去。撇開前面兩次不愉快的會面,這是第三次,但卻很意外地走近他,看到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你做什麽和我說這些呢?”她嘆了口氣,“我原以為你這人沒有真感情,看來是我錯了。監史這樣華麗的人生,也有求之不得的時候麽?”

他自嘲地哂笑,“華麗的人生?如果可以,我寧願沒有生在賀蘭家!你知道周國公的爵位我是怎麽得來的麽?是我拿姓換的!其實我早就不叫賀蘭敏之了,為了這該死的頭銜,我不得不跟我母親姓武。我應該叫武敏之……多難聽的名字!我這半吊子皇親,在李家人高貴的眼睛裏是卑微的草芥子。我無法融入李唐的圈子,連武姓都是借來的。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布暖一直覺得他是個不可一世的人,原來他也自卑,有著常人都有的迷惘。他倒豆子一樣,一股腦兒把他的苦悶都倒了出來,並不像弄虛作假的樣子。她聽著也頗有感觸,只是好奇地追問他,“監史心裏的人是誰?是宮裏的麽?難道是李家人?”

他臉上表情有一瞬不自然,但即刻就調整過來,言辭倒開始閃爍,“這會子不方便告訴你,日後你自然會知道。”想了想又說,“你和上將軍相愛麽?”

布暖赫然漲紅了臉,他突然調轉過話鋒來,把她弄了個措手不及。她打著噎地囁嚅,“我……我和我舅舅怎麽能……相愛,這話不好混說的。”

“還是信不過我?”他無謂地笑,“我們鮮卑人根本不講究,你們甥舅相愛也沒什麽,於我來說是平常透了的。”

她低下頭,嘴角沉了沉,“我哪裏敢奢望……你們鮮卑人是蠻夷,我們漢人不興這個。”

他驚愕地嗯了聲,“我好好同你說話,你敢嘲弄我是蠻夷?”

她白了他一眼,“本來就是!”

他對身外事向來看得開,自己名聲都不覺得重要的人,老祖宗打哪個犄角旮旯來,更加不在眼睛裏。蠻夷就蠻夷吧!他認命地點頭,“罷,由你說。”言畢又兀自樂,“我以前瞧不上沈容與,常說他整天端個架子,不嫌累得慌。如今看來,上將軍也有失常的時候。愈是這樣,愈是有血有肉,才像個有七情六欲的人嘛!”

布暖急躁起來,他怎麽調侃她都無所謂,要損害舅舅名譽,那是萬萬不成的!她站了起來,捏著拳頭說:“你別信口開河,我何嘗承認舅舅和我怎麽樣了?你詆毀朝廷命官,仔細我上大理寺告你!”

他搖著蒲扇道,“你承不承認都是既成事實,我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想瞞我?你還早了點兒!”

她有些絕望,真是走到山窮水盡了。洛陽的把柄不算完,這會子還要雪上加霜,往後日子豈不更艱難!她一頭羞愧一頭憤恨,“別牽搭上我舅舅,這件事是我一廂情願,他並不知道。”她難堪地避開他的視線,“你非要把人逼到這份兒上麽?所有秘密大白於天下,那是多可怕的事!你讓我自己偷偷喜歡,便是看出來了也別問,成不成?你讓我留點裏子成不成!我已經夠丟人的了,我愧對列祖列宗。你要是鬧出去,宮裏井多得是,我跳下去,你也就消停了。”

她的控訴像杜鵑啼血,差點讓他以為自己就是個喜歡揭人傷疤的惡人。他怔怔地站在那裏,半晌方道:“可別!兩情相悅有什麽丟人的?只要你們樂意,讓八輩祖宗見鬼去吧!”

她背過身去,卷著袖子抹臉。展角襥頭下露出玲瓏的發跡線和優雅的後脖頸,單薄稚嫩的身體在攢花官袍下,顯出孤獨的不安的美。

“哪裏兩情相悅!我不是說了麽,是我一個人的事,他什麽都不知道。在他眼裏我只是外甥女,是需要庇佑的可憐的孩子。”

“如此而已?”賀蘭提高了嗓門,頻頻搖頭,“絕不會這麽簡單,或者你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愛自己。以我閱人無數的資歷,斷然不能看走眼。沈容與是愛你的,不信咱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