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空弦

萬家燈火在更鼓裏漸漸靜下來,唯有葉家是熱火朝天的。

迎親的隊伍已經到了坊門上,傳氈的仆婢們個個鬢角插著芙蓉花,興沖沖抱著氈席到檻外等候,齊整排成一列,只待新婦的馬車停下,便要上去鋪陳接應。

四娘來尋布暖,拉她到門牙上去看新娘子。她撂下藍笙,提著襕裙跟四娘一溜小跑。龜茲樂吹打得很熱鬧,自己的不順利轉頭也忘了,奮不顧身紮進了歡樂的海洋裏。

當頭的煙花在半空中絢爛綻放,紅的、綠的、藍的,東拼西湊的輝煌照亮了莽莽天際。長長的灰色的坊墻屹然立在那裏,一瞬變作五彩的龍,閃著銀鱗,簡直準備扶搖直上的架勢。

布暖扭頭看四娘,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帶著奪目的笑,此刻突然生動起來。她拽了拽她的半臂,“四姨姨那麽歡喜?”

四娘點點頭,“是呀,家裏添人口是好事,來年再得個孩子,就更熱鬧了。”

人能做到寬容其實不易,葉夫人排擠二房,連著她的兒女也受影響。知閑看四娘的眼神除了挑剔就是鄙夷,說話的時候聲音裏像夾著刀片,尖而利,要把人淩遲似的。葉蔚兮大概也好不到哪裏去吧,就算沒有言語上的沖突,只是漠視,就已經足夠殘酷了。

這樣,她還為正房裏添人口由衷地高興,絲毫不擔心以後的生活裏會增加新的痛苦麽?不起眼的外表下有一顆異常強大的心,這才是令人佩服的。只是問題也現實存在著,她的出路只有一條,除了嫁人還是嫁人。是高官還是小吏暫且不問,沒有娘家養活一輩子的道理。

布暖悵惘不已,這境遇和自己是一樣的。她在沈府是借居,將來總要離開。連父母都不能陪同走完所有人生,更何況是舅舅!

她拿肘頂了頂四娘,“我先頭聽說有賓客問起你,可是要有好消息了?”

四娘是個糙皮膚,又因著這漫天煙火,就算臉紅也瞧不出來,但小女兒情態倒讓事體證據確鑿了。布暖笑嘻嘻地繼續追問:“快說說呀,四姨姨!真要有了眉目,過不了多久我又得來高陵了,接茬兒吃你的喜酒不是!”

四娘羞怯不已,閃躲著用手背掖臉,推搪著:“沒的聽別人閑扯淡!八字沒一撇的事兒,說出來怪臊的。”

那邊葉家老大提了把弓來,雙腿一叉站在門下,搭了箭就往門楣上射。錚錚的三支箭下去,箭頭深深紮了根,箭羽簌簌亂顫。邊上看熱鬧的人調笑:“好啊,大伯子立威,鎮得住弟媳婦是正經!瞧這箭射得多好,氣吞山河!”

葉懷止知道少不得要給人打趣,忙賠著笑臉四處拱手作揖。布暖轉過臉來搖一搖四娘,“新娘子不容易,又要拜豬圈又要打箭下過。將來你出閣,最好找個文官做郎子,別興那一套,一輩子安安穩穩地到老就好了。”

四娘接了話茬呲達她:“且不說我,你呢?你這丫頭,悄沒聲的,原來早有了人!”

布暖聽了一怔,剩下的唯有苦笑。現下人盡皆知,要解釋也晚了。側身看看,藍笙站在廊下,錦衣玉帶,有種文武交集的清華氣象。視線與她相接,多了些不同於以往的溫情。嘴角淺淺仰成個優雅的弧度,稍稍露一點牙,在焰火的光亮下一閃,又黯淡下去。

四娘在邊上嘖地咂了咂嘴,“四粒眼珠子穿成了一串,你們眉毛官司打得熱鬧,叫我這旁觀者看的好笑呢!”

布暖方回過神來,尷尬地作勢扶髻上步搖。一會兒隱約聽見雅樂傳來,料想是迎親地回來了,便探身朝遠處張望。

打頭的儐相舉著喜幡繞過了門樓,大約是路上障車的太難纏,分明已經到了坊外,折騰了這麽久才上坊道。

眾人開始吵嚷:“來了來了!”

門上樂聲大作,鑼鼓敲得震心。女孩子們不能往前擠,紛紛退到最高的台階上,湊成一堆嘁嘁喳喳地議論。

裝扮得花團錦簇的馬車緩緩停下了,親家府裏陪嫁來的侍娘上去挑簾子。葉府的氈席忙鋪在車前,紫銅的一溜,並不接到門上,鋪半截留半截。等著新娘子踩過了拾起來,再繼續往前鋪,如此循環下去把人引進門方叫傳氈,寄托了瓜瓞綿綿的美好願望。

新娘子頭上蒙著蔽膝,雖看不見臉,藍色大袖連裳下的身段倒是極窈窕的。未出嫁的姑娘們對那身行頭心生向往,結結實實品頭論足了一番。布暖和四娘嘈切私語,等新娘子進了門檻,相攜著待要跟進去,不經意回了回頭,見容與就在身後,正卷著袖子同藍笙說話。

燈光掩映下,他的臉愈發的精細溫和。布暖的心又鼓鼓跳動起來,大場面裏他仍舊是寵辱不驚的樣子,舉手投足有種恰配身份的明晰。這份淵雅是很稀有的,因此也更叫她沉淪。她孤淒地想,她這一生算是交代了,落到了井底裏,使出渾身解數也縱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