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誰安

月亮發白,瀟瀟高掛在天上。一陣風來,貼著涼綢的齊胸襕裙,把姣好的身段緊緊包裹住。一陣風去,從雲頭履的鞋幫子底下翕動裙子,鼓脹起來,像半個巨大的燈籠。

她拿手壓住裙腳,心煩意亂地把兩條襇子合攏坐在身下。他先頭的幾句話一遍遍在她腦子裏回蕩,她開始疑心是不是自己沉不住氣,哪裏露了馬腳,讓他看出端倪來了?

她有些惱羞成怒,莫非藍笙和賀蘭敏之是同一類人麽?知道了些什麽,便拿來做手段,要脅迫,要無限放大麽?如果真是這樣,大不了回頭找根麻繩伸脖子上吊。應付一個賀蘭要花掉兩年時間,兩年猶不算長,還能忍得。藍笙若是學他那樣,那她要放棄的就是一生。一輩子行屍走肉,還活著做什麽?不如死了幹凈!

她的眼神裏多了戒備和鄙棄:“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們都是我的長輩,怎麽還分出個誰像誰不像來了?”

他的唇角撇出個無奈的弧度,其實不過是猜測,可她卻像個刺猬似的奓起了渾身的硬刺。他恍惚覺得不妙,越是這樣越要往岔裏想。

他在臉上搓了一把,仿佛能把所有僵硬不自在卸下來,重又換上了審慎機智的神情,工細的五官始終是坦然的。轉過頭看那寂寂的回廊外盛放的芙蕖,燈籠裏的蠟燭光隔著紅色綃紗滲透出來,打在蒲團大小的花瓣上,鮮亮得詭異。

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你別多心,我不過順口混說,你別往心裏去。至於婚事……”他費力地吞咽,恨不得把那委頓一氣兒吞下去,“先別著急推了,擱在一邊延挨一陣子,叫我在郡主面前交代過去,算幫了我的忙。你有了好親只管去,我不拖累著你。若是不能找到稱意的,我就在這裏等著你,等你回心轉意了再來尋我。”他手上不自覺用力,嶙嶙粼粼的扇骨刮得掌心疼痛,也顧不上,再接再厲地說,“藍某人有不正經的時候,這件事上頭卻沒有半點誑語。我等著你,真的。誰叫我喜歡你呢,吃些虧可不是應該的麽!”

布暖回過頭來,就那麽直愣愣看著他,一時有些迷了方向:“你說什麽?”

他哈哈笑起來:“我說的可都是真話!”他擡手拿扇子敲敲腦袋,“噯,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居然是個癡情種!我對你一見鐘情,你歷來聰明,不會一點都沒察覺吧?以往忽略了也不礙的,打今兒起留個心眼子,多騰出空來瞧瞧我吧!我除了官銜兒比容與低一級,不像他似的日日拉著臉裝老成,別的哪樣比他差?我也是風度翩翩一郎君,允文允武的棟梁之才,保家衛國的中流砥柱……”

布暖突然發現這人自吹自擂的功夫似曾相識,他在面前站著,讓她有了照鏡子一樣的感覺。她一面汗顏一面慶幸,虧得他沒有趁火打劫,這份品格在她見識過賀蘭之後,凸現得愈發可貴。

只是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做什麽要拿自己和容與比?

她很感激他,他是個好人,他沒有戳穿,很大程度上替她保留了臉面。但是他說要等,這讓她非常驚訝。縱然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兩下裏交集不算多,怎麽就讓他生出這個念頭來?

等嗎?不至於吧!她囁嚅著:“這樣恐怕耽誤了你。將來是如何光景誰也說不準,萬一我哪天興了個念頭,要鉸頭發做姑子去,那你豈不冤枉?”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樣委曲求全的一天,可以卑微成塵土。但似乎又有那麽點點救苦救難的味道,像佛陀普度眾生。挽救她的同時成全自己,勉強也能算是雙贏的好事。

“有我在,哪能叫你做姑子。”他兩頰發酸,卻依然努力地笑,天曉得他其實多想哭!這條路走下去會何等坎坷,目下就可以預見。但是沒有辦法,他也不知什麽時候起陷得那樣徹底,儼然走到了絕境無路可退。他枯著眉頭問:“這事容與怎麽說?你和他提起過麽?”

布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慌亂得手足無措:“藍家舅舅說的是什麽事?什麽事要同舅舅說……”她試圖做垂死掙紮,可惜不是個善於偽裝的人,越說越沒有底氣,“你指什麽,我聽不懂。”

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腦子裏臆想一千遍也不及親耳聽她說。她涉世未深,要騙出實情簡直易如反掌。他有些懼怕,又存了點僥幸心理,真真兩下裏夾攻,弄得焦頭爛額。躊躇了很久方道:“逆水行舟,苦的是自己。”

果然是句頗有見地的至理名言!她耳朵裏嗡嗡作響,擡起手在耳廓上來回地揉,逐漸發了熱,一路蔓延下去,染紅了半邊頸子。

他長長的嘆息,在靜謐的夜裏聽得尤其清晰。

還裝聾作啞!他怨懟地看她:“暖兒娘子,我心裏頭雪亮,偏叫我樁樁件件說出來,大家失了臉面有意思麽?”他做勢甩甩廣袖。“既然如此,我直接問容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