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沉水

出了渥丹園,繞過一片小小的桃林,沿著醉襟湖西岸徐徐散步。才下過雨,空氣裏混雜了泥土的芬芳,青石鋪的甬道上還未幹透,磚塊與磚塊中間的縫拼得沒有那麽牢,略受擠壓便會溢出水來,金薄重台履踩上去,不消幾步就濕透了。

容與緩緩在前面踱,時不時地側過頭看她。她提著裙角前行,半垂著眼,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他笑道:“這條道上年沒修,等天晴了吩咐下去,采些江沙來重填。橫豎鞋都濕了,別挑著走,只踩一塊磚,若是下頭有水,只怕濺得……”

他的“更高”還未及出口,她腳下的青磚縫裏猛滋出來一道積水,噗地冒了有三尺來高。

她閉上眼睛尖叫,等再睜開眼看,身上已經遭了殃。新換的衣裳狼藉一片,她哭喪著臉抽手絹來撣羅裙上的汙漬,袒領下裸露的皮膚也沾上了,水珠在脖頸上流淌,癢癢的。她噘嘴抱怨起來:“早不吭聲,等人家落了腳才說!”

容與無奈地笑:“我說話的時候你已經邁上去了。”

她有些怨懟,臉頰氣得紅撲撲的,又不敢發作,只在那裏囁嚅:“就是你不好,總是這樣,存著心地捉弄我。”

容與覺得很冤枉:“我何嘗捉弄你來著!我顧全你還來不及,哪裏還有閑情捉弄你!”

女人確實難伺候,既小性兒又愛矯情,你肝膽赤誠地待她,她還要挑你的刺。他笑著看她,倒是一丁點都不生氣。她還小,連發起脾氣來都是可愛的。

布暖聽了他的話,心頭弼弼地跳,腦子裏也亂成了一鍋粥。手上無意識地一遍遍擦頸子上的皮肉,直來回揉得發紅了也不自覺。

他那樣隨意地一撂,自己竟認真起來。沒錯,他時時都拂照她,來長安前她並未對他抱多少希望,她知道舅舅是辦大事的人,必定不會問家裏的事,她唯一能依賴的就是外祖母。到了如今和設想的不一樣,反倒是舅舅料理她多些,她也不再同他有隔閡,想來總歸是骨肉,在這個家裏她真正的親人只有他。

可有些奇怪,她見到他時的感覺總是不尋常的。頭頂的叫蟬成片的鳴,連綿不絕像水浪。已近正午,低低勒住胸脯的兜兒包得她滿身汗,她把手按在腮頰上,手心是冰涼的。

他頓住腳告訴她:“今兒賀蘭領著李量來提親,恐怕只是個開頭,後面的事也少不了,你諸事要小心些。”

說起這個她簡直想哭:“我又沒有招惹他,做什麽要這樣?”

容與不說話,遠遠看對岸的柳與長亭,天是湛藍的,偶爾有流雲劃過。人生就是這樣,前景不可預知,就像這天氣,前一刻還是狂風暴雨,後一刻卻是晴空萬裏。有時女人的過錯不在驕縱作偽上,懷璧其罪,單因為長得美麗而增添麻煩,古往今來實在太多。

通常平民百姓的女兒遇上這種事,逃不脫任人宰割的命運。好在布暖生在朱門大戶,他要護著她,並不是什麽難事。

“天越發熱了。”他拉長了音說,背著手,一步步走得很慢,“中晌吃什麽?”

布暖嗯了一聲,奇道:“舅舅不上軍中去了?”

他低頭道:“今兒提不起勁來,等入了夜再說。”

布暖想了想,木訥地說:“吃不吃不打緊,廚子送什麽就吃什麽,沒別的講頭。”

容與溫吞道:“竹枝館的湖裏沉了個瓜,昨兒汀州放的,到現在都沒撈出來。你過那裏去,我撈了給你吃。叫廚房送兩碗涼粥並幾個小菜到竹枝館,湖上涼快些,晌午就在我那裏用吧!”

布暖的嘴角忍不住仰起來,也不應,只默默跟著他走。來了近半個月,還是頭回單獨和舅舅吃飯,一種歡快的情緒幾乎突破胸腔,磅礴從心底噴發出來。

路過煙波樓時看見乳娘在蔭頭下立著,她揮了揮手:“別等我了,我上舅舅那裏吃飯去。”

容與照著先前想頭吩咐了湖邊待命的小廝,踅身上水廊子,走了一段不見她跟上來,不由得回頭看。

她叫乳娘拉住了說話,那奶媽子邊說邊朝他這裏瞥,他能料到她在同布暖說什麽,也不覺氣惱,耐著性子站在日光下等她。

乳娘沖他納福:“舅爺,奴婢先領娘子回去換衣裳。鞋都是濕的,瞧這一身汙糟貓,別晤出毛病來。”

那奶娘總和她念過經了,容與望過去,她拉著臉,從乳娘的禁錮裏抽出手,不情不願地地對他喊話:“舅舅先回去,我收拾好了就過竹枝館。”

他點點頭,復往湖心去。布暖瞧著他的背影心裏發躁,滿臉不快地跺腳:“乳娘這是做什麽!”

乳娘拉她進樓,叫人打水取衣裳來,邊道:“出了這種事怎麽不同我說?你這孩子樣樣瞞著我,要是有個好歹,我怎麽向洛陽的郎主夫人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