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金碧

藍笙不知她何意,一瞬笑容凝固,想了想才道:“那不是老,是心冰封著,還未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你會遇見一個人,走近他、喜歡他、愛上他,然後心裏開出花來,那時便不會覺得老了。人生總要經歷各種情緒,從濃烈到沉澱,如果錯過了什麽,變老就無從談起。”

她緘默著思量,果然這話是對的。她從落地到及笄都是順風順水的,雖然遇上了未婚夫早殤的事,卻並未對她造成多大傷害。不過是換個環境重新生活,照樣地呼奴使婢,錦衣玉食。硬要提煉出所謂的傷懷來,倒成了為賦新詩強說愁了。

她倚著圍子笑:“藍家舅舅話裏透著禪機,暖兒受益匪淺!”

藍笙聽她對他的稱呼,險些吐出一口血來,忙不叠地擺手:“別叫我舅舅,我哪裏有容與那麽老呢!我拿你做朋友,你管我叫舅舅,不是駁我的面子嗎!”

布暖說:“輩分還是要緊的。”

藍笙不這樣認為:“輩分不那麽要緊,我見過須發皆白的孫子,也見過抱在手裏的祖父。宗族裏的正經親戚已經夠叫人頭疼了,外頭何必還要認真論?”

布暖頰上綻出瑰麗的花:“外祖母讓叫藍家舅舅的,我覺著也很好聽。”

“很好聽?”藍笙別扭地撫撫額頭,說得萬分艱難,“那麽在老夫人面前稱舅舅,背著老夫人就隨意些吧!”

布暖嗯了聲垂下頭,雪白的臉隱在幄蓋下的蔭頭裏,襯著朱紅的桅杆,玉石鏤刻的美人一般。藍笙認真打量一遍,她今日穿了胡服,衣身窄緊,腰上束著郭洛帶,腳上蹬著革靴,頗有些颯爽的味道。

當真是無可挑剔,穿什麽都入眼,舉手投足都令他心折。便是這麽低著頭,也是別有韻味的。

他趨了趨身:“今年宮裏賞賜了宮衣,是女官們拿細葛布織成的,我家裏沒有年輕娘子,送你如何?”

她愕然:“送我?宮裏賞的東西能隨意送人的嗎?”

原本是不行的,不過這趟例外。今年聖上不知是聽了誰的主意,以往君臣“服玩相賀”,往來不過是飛白執扇,贈衣也只限男裝襆頭等,從未像今年似的,莫名弄出一套女裝來。他打聽了一番,但凡未曾婚配的朝臣人人有份。聖上素來有風花雪月的閑情,贈這麽個節禮,無外乎有催促眾卿早結良緣的意思。

良緣……可不就在邊上嘛!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了!

“我說能便能,你只管收著,算我謝你贈我繁纓的回禮。”他從椅背後拉出個包袱塞到她手裏,心裏充斥著理所當然的快樂,“容與也是有的,只是他的必定要給知閑。我的嘛……橫豎無人有福消受,給了你,我最踏實不過。”

布暖的手指攏著包袱,軟糯的皮膚映著石青色八枚三飛緞紋地,孱弱的,嬌花般易折。他看著,覺得心底暖意彌漫。活了二十四年,不是純潔得一塵不染,他也愛過,或許曾經千瘡百孔,但他有直覺,這次可以簡單的,遠離名利糾纏,像個普通人一樣爭取並得到。布暖身上有他向往的寧靜,他就像一個深陷在嘈雜裏的溺者,迫切需要救贖。她有這種力量,挽救、安撫,滌蕩他不安分的靈魂。

他笑意融融,往事已矣,他喜歡她,只需一眼。

布暖也是有察覺的,她雖自持,到底不木訥。舅舅的宮衣是要給知閑的,他的贈給自己,那說明什麽?藍笙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一汪水似的靜靜流淌。她有些不自在,但還算不上厭惡。認識他不久,卻知道他爽快到極點,注視的時候真誠,仿佛是個可以讓人一目了然的人。只是她未曾經歷過那些,除了上次在街道上不及細看便消逝的身影,她甚至沒有體會過什麽是叫人神魂激蕩的感覺。

“我不能要。”她把包袱還了回去,“你留著,日後總有家裏姊妹來往,屆時再贈給她們吧!”

年輕的女孩,遇上一個對她頗感興趣的男人,通常都會有些惶惑。她轉過臉去,午後的太陽讓人暈眩。背上起了一層黏膩的汗,她微微前傾,涼風流過,掃空了沉重。她不想思考,也沒有探究的欲望。輦棚四角掛著鈴,迎著風叮鈴叮當地響。她擡起眼看,和普通人家檐角的鐵馬不同,這個是青銅鑄的,碗口大的鐘上刻滿梵文。一把微型的橫口刀低垂,車身顛簸,刀柄和掛鐘相撞,一路發出清脆的聲響。

藍笙垂眼盯著包袱,他從前和女人們相處,坊院裏的也好,名門大戶的也好,沒有一個會駁他面子。如今她竟不要他的東西,他知道她同她們不一樣,卻仍舊克制不住地失望,再由失望轉變成郁惱,一氣之下便發力把包袱擲了出去。

布暖沒想到他會如此輕率,大驚之余急道:“你這是做什麽?”

藍笙臉上雖然依舊笑著,眼裏卻沉得寒潭一樣:“既然你不要,留著也無用,不如扔了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