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柳營

牙堂裏來了位千牛備身,正和上將軍說二聖遊幸的事。千牛衛是皇帝貼身護衛,雜事不問,二百七十四人只負責守衛聖駕。千牛備身是從千牛衛裏精選出來的,統共十二人,除負責內廷安全,也是執掌帝王禦刀的精銳。此次二聖出宮,千牛衛是一宗,另一方面也要北門屯營護駕開道,行前來通個氣,是每回必須例行的公事。

容與看了行進的路線圖,合上卷帛道:“我前日和驃騎大將軍說起過這件事,上峰有示下,還是照舊,定了懷化大將軍邢臯隨扈。北門那頭已經點兵操練了,請賀公放心。”

賀軍門素來聽說沈容與有禮有度,但他一個五品小官被二品大員稱“公”,實在是惶恐得很,忙擺手道:“上將軍客氣,賀某愧不敢當。一切由上將軍做主,標下莫不從命。”

容與溫和一笑:“賀公不是我北衙禁軍,萬萬不要以標下自稱。今日之事商議定了,挑個日子沈某做東,請賀公和左右兩位將軍小酌,屆時請賞個臉才好。”

賀軍門黑紅的臉膛盈滿了笑,拱手道:“上將軍果然是難得的儒人雅士,以往同上將軍甚少來往,到今日才得見,真真相見恨晚。如蒙上將軍不棄,賀某願交您這個朋友。可惜賀某尚有軍務在身,不能在此久留,等來日宴請上將軍,咱們一定喝個痛快!”

容與起身相送,等那千牛備身出了門牙才轉身坐回案前,自己研了墨提毫來蘸。汀州忙把盒子裏的書信搬到桌面上,一面道:“那是個五品,還值當郎君這麽客氣的。”

容與取了勾刀裁信,只道:“沒見識的,內廷護衛離聖上近,官職不高,有時候卻比一品大員還有用。”言罷嘆息,“這世道,花團錦簇下掩藏的是什麽?手足相煎,骨肉相殘,誰能保得一生富貴?彼一時若臨萬丈深淵,能救你一命的,或許就是這等不起眼的小人物。”

汀州諾諾稱是,心裏惦記著給布暖送東西的事,隔著衣裳摸胸前的小包袱,躬身回稟道:“小的和郎君告個假,要往藍將軍衙門去一趟。”

容與盯著手上軍報,隨口道:“藍笙有公務出了長安,你幹什麽去?”語畢想起了什麽,擡頭問,“是府裏的事?”

汀州叉手回道:“是娘子讓小人給藍將軍送端午節的玩意兒呢!小人不知道是什麽,但掂著形狀分量,估摸是長命縷之類的物什。”

他擱下狼毫伸出手:“交給我就是了。”

汀州愣了愣,見主子面皮繃得死緊,不由得有些發怵。雖說郎主從不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可到了如今看,像是不太高興,恐怕這事要有變數了。忙不叠把衫子裏的手絹掏出來雙手呈上去,退到一邊連連覷容與臉上神色。

他托著那方折疊好的帕子有些氣憤,這丫頭膽子太大,才認識了多久,就敢隨意送東西?莫非她也相上了藍笙嗎?話說回來,藍笙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布暖屬意於他,似乎順理成章。

現今的閨閣女子都勇於大膽表示好感,藍笙也好,自己也好,收到的荷包香囊不在少數。女孩家給男人送親手做的戲耍物件不算什麽,何況目下臨近節氣,更沒有置喙的理由。

可是他那樣生氣!

他隨手把東西放在案頭,對汀州道:“你去傳彭司戈來,我有話吩咐。”

汀州垂手領命出去傳話,容與辦理軍務時不許有侍從在場,他是個小廝,伺候洗臉換衣裳尚可,輪著正事時是不上台面的,所以司戈進門檻,他就得遠遠退出去。

彭司戈拱手作揖:“請上將軍令。”

容與翻著左手邊的卷軸,擰眉道:“安西四鎮的兵馬有步騎之分,連步兵日常都用馬,騎兵輪換沖鋒一匹馬絕不夠使。今年進貢的馬裏挑出三六九等來,三河馬、哈薩克馬分派給步兵,焉耆馬和威爾勒馬分到騎兵營裏。司馬大將軍早前就有過將令,別一時疏忽忘了,到時候問起來沒法交代。”

彭司戈身上的明光甲伴著他的動作嘩啦作響,氣若長虹地應了個“得令”,交拱的雙手抵在額前,本以為上將軍順帶著還有別的交代,可等了半天上座沒有動靜,便從十指下方偷著朝上看——

上峰眼神陰鷙,臉色不佳。他在沈大將軍手底下做司戈已有三年多,輾轉從南衙十二衛轉調到北衙禁軍,這樣久的時日裏未見過上將軍有任何不得體的表情。眼下情勢看來,莫非是哪裏出了岔子?還是先頭來的千牛備身狂妄,觸怒了上將軍?他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心下疑惑又不好出口問,只得垂手在堂下肅立。

容與的視線莽莽落在戟架上,刀鋒最銳利的那處頂著正午的陽光,在蔚藍的天幕下粲然耀眼。他微攏起眉,手指茫然在金龜鈕的將印上撫弄,出了一會兒神,才發現手下司戈還在原地待命,想想沒有什麽要指派,便回了回手打發他下去。